入夜,家家户户都已经熄灯睡了,唯独湛家屋子还透着光亮。
湛非鱼放下手中的书,看向站在门口满脸疲惫的湛老大,“爹,有事吗?”
“没事,没事,爹就是过来看看你,天凉了,晚上看书你要多穿一点衣服。”湛老大受宠若惊的开口。
这段时间一直被湛非鱼冷淡对待,这会见她脸上没了疏离,湛老大难免有点激动,可一想到今天姚家上门的事,湛老大面色又沉重下来。
“小鱼。”湛老大看着灯光下的女儿,还是熟悉的五官,却又多了一股沉静的气息,这让湛老大不由想起林夫子,读书人或许都是这样。
湛非鱼没开口,而是给湛老大倒了一杯水,又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小鱼,你读书好,你说你二婶的事该怎么办?”湛老大迟疑的问道。
湛老大也是没法子了,晚饭后去了正屋,爹一直闷着头抽着旱烟,娘更是哭的眼睛都肿了,湛老大身为儿子看的又揪心又难受。
之后他又去了西厢,看着躺床上失魂落魄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的湛老二,湛老大有心劝两句,可一想到小姚氏要改嫁,还带着大郎三郎一起改嫁,湛老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爹,那我就说了。”湛非鱼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见湛老大直点头,就开口道:“爹,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谁家的妯娌之间都有矛盾,可平心而论我们湛家争吵的源头都是因为二婶。”
李氏性子宽厚温和,三房的马氏看着要强不愿意吃亏,可没什么脑子,也就嗓门大一点,唯独小姚氏有几分精明,又爱算计,行事也自私。
“你二婶她……”湛老大身为大伯不好评价弟妹,但在他眼里父母兄弟都是好的,这不好的自然是小姚氏这个外人。
当然,这也是平日里湛老二都躲在后面,把小姚氏推出来当刀子使的缘故。
“所以二婶改嫁也没什么不好,强扭的瓜不甜,二婶不愿意留下来吃苦拦也拦不住。”湛非鱼看了一眼绷着脸的湛老大,直白的继续道:“但大郎三郎可以留下来,等明年我能抄书赚钱了。”
“你愿意养着大郎他们?”湛老大震惊的看着湛非鱼,心头五味杂陈着,他以为小鱼性子冷,不顾及血缘亲情,根本没想到小鱼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
看来奶奶和二叔没少在爹面前诋毁诬蔑自己,湛非鱼自嘲的笑了起来,“爹,我后年就参加县试,一旦能取得功名,曾家必定不敢再为难我们,二叔也能回来了,说到底家里也就这两年困难一点。”
湛老大离开正屋时愁的头发都要白了,一想到二房会妻离子散,湛老大只恨自己这个当大哥的没本事,帮不了亲弟弟。
可听湛非鱼这番话后,湛老大又看到了希望,激动不已的拍了拍湛非鱼的肩膀,“好小鱼,有你这话爹就放心了!”
湛老大就是湛家的老黄牛,只会埋头干活,现在的湛非鱼就是他的主心骨。
“所以爹你不用再担心了,二婶要改嫁就随她,要走的人留不住,大郎三郎都留下来,这两年爹你多辛苦一点,等我过了县试家里的担子就交给我!”湛非鱼许下了承诺。
虽然两年后湛非鱼也才九岁,但凭着她读书的天赋,还有村里族里对她的重视,湛老大完全相信了,“爹不怕苦不怕累,小鱼,你好好读书,爹不打扰你了。”
湛非鱼看着步伐轻快离开的湛老大,原本平和沉静的表情转为了冷漠,希望爹不要让自己失望,也不要让娘失望。
清晨霜寒风冷,湛家的院门紧闭着。
一直早起的湛老大因为放下心里的重担,这会也躺在床上还没起来,整个湛家除了早起读书的湛非鱼,其他人都还在睡。
砰砰砰!院门被拍的咚咚响,不知道的还以为强盗上门了。
“爹,开门啊!”紧随而来的是惶恐不安的叫喊声,湛三郎冻得通红的双手用力的拍打着院门,“爷爷,奶奶,我回来了,快开门啊……”
湛大郎绷着脸站在一旁,眼神阴沉沉的骇人,看着紧闭的院门面色又扭曲了几分,这神色怎么看都不像是十二岁的少年郎。
就在三郎绝望的感觉湛家人不要他时,院门嘎吱一声从里面打开了,拍门的三郎差一点栽了进去。
“小鱼?”三郎抬头呆呆的看着扶住自己的湛非鱼。
两人相差两个月,平日里湛非鱼也多让着他,这会看到湛非鱼,三郎哇一声哭了起来,“小鱼……”
“三郎,大堂哥。”湛非鱼喊了一声。
湛大郎仇视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湛非鱼,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让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可最终也没敢动手,只是一把推开挡路的三郎,大步走了进去。
被推的一个踉跄,湛三郎呆愣愣的看着离开的大哥,曾经神采飞扬的脸上只余下茫然和无措。
“傻愣着干什么,进来啊。”湛非鱼笑着开口,释放的善意让三郎猛的回过神来,随后咧嘴一笑,跟着湛非鱼就进了门。
三郎刚刚那哭嚎声惊醒了湛家人,最先出来的就是觉少的湛老头和湛老太。
“爷,奶奶!”三郎喊了一声,激动的跑了过去,一把就抱住了湛老头的腿,对比湛非鱼这个堂姐,一直疼爱他的爷爷奶奶更让三郎有安全感。
嘎吱一声,三房的门也打开了,湛老三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走,“我就说是三郎的声音,这臭小子一哭起来全村都能听到!”
“三叔,我才没哭!”湛三郎回头说了一句,又抱住了湛老头的腿。
“对,你没哭。”湛老三哈哈笑着,抬手往他脸上刮了一下,“这是什么?猫尿啊!我呸,怎么还一股子泥巴味。”
“你也不嫌脏!”马氏没好气的瞪着湛老三,他也不看看三郎这脸,一道道的黑泥印,还糊满了鼻涕。
湛老大和李氏也都起来了。
“大郎,你们怎么回来了?”湛老大关切的问道。
这大清早的,天也就蒙蒙亮,从姚家到湛家至少要走半个多时辰,难道大郎他们摸着黑回来的,想到此湛老大脸色难看了几分,这半路如果出了点意外?
湛大郎愤怒的看了一眼湛老大,又低下头,只是脸色阴冷的扭曲起来,娘说的一点不错,大伯不想自己和三郎回来,存了心要霸占他们二房的家产!
“大伯,我们偷偷回来的,路上看不见我还摔了一跤。”看到熟悉的家人,三郎又恢复了往日的开朗,对着湛老大伸出手来,掌心果然有擦伤。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湛老头心疼的摸了摸三郎的头,儿子要被除族了,儿媳妇也要改嫁,两个孙子就是湛老头的命。
“姚家都是死人吗?竟然让两个孩子自己回来!”湛老三不满的骂了一句,早知道昨天就把姚家俩兄弟狠揍一顿。
穿好衣服出来的马氏撇撇嘴,她不愿意养大郎和三郎。
没了大郎,那自家二郎就能去私塾了,而且大哥大嫂就小鱼一个女儿,以后老湛家的一切都是她家二郎的。
马氏看着气愤不平似乎要去姚家打架的湛老三,抬手往他腰上拧了一把,笑着开口:“你胡说什么呢,大郎三郎都这么大了,脚长在他们身上,他们半夜偷跑了,姚家不知道也正常那。”
“娘,我没说错吧,这真不能怪姚家。”马氏讨好的笑了笑,只想把姚家夸上天,让大郎三郎再被送回去。
湛老太铁青了老脸,当年自己怎么就给老三娶了这么个玩意回来,娶一头猪都没这么蠢的!
“我去烧饭。”李氏不想掺和,说了一声就往灶房里走。
湛非鱼还要读书也回了房。
不想看马氏这张蠢脸,湛老太带大郎和三郎去西厢卧房看湛老二这个亲爹。
一进屋就看到忍着疼痛爬起来的湛老二,三郎急忙跑到床边表态,“爹,我和哥就留在家里,我哪都不去了!”
三郎是爱玩的性子,在金林村,有湛非鱼这个孩子王在,大家还挺照顾三郎。
但去了姚家村后,村里孩子欺生,三郎又是个性子野的,打了好几架,但人单力孤只有挨揍的份。
“爹,我也想留下来,你去哪我就跟着去哪。”湛大郎硬邦邦的开口,他是湛家长孙,从小吃穿都是最好的,早早就去了私塾读书,从没受过苦。
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让湛大郎一下子从天堂跌到地狱,他只想回到原来吃喝不愁的日子,所以本能的想留在湛老二身边。
俩孩子似乎都被吓到了,湛老太看了一眼动容的湛老大,突然扯着嗓子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孙子啊!”
湛老太一把抱住了大郎,哭的声音都发颤了。
湛老头也难受的别过脸,湛家出了这样的事,受苦的还是两个孩子。
“娘,你别哭了,省的又吓哭了三郎。”湛老三是最孝顺的,可一想到娘打算让大哥代替二哥被除族,这会看到悲恸哭嚎的老娘,湛老三总感觉有几分不得劲。
“是啊,娘,大郎三郎是姚家的亲外孙,二嫂又没死,姚家还能欺负他们。”马氏附和的了一句,所以娘就放心把大郎三郎送去姚家吧,大郎不读书一年还能省十几两银子!三郎又贪嘴,总是和二郎抢吃的。
湛老太一口气差一点没吸上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湛老太脱下脚上的布鞋就砸了过去,“你这个黑心肝的,你没看到大郎三郎摸黑回来的,这半路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要让你二哥断子绝孙那!”
骂完后,湛老太又抱着大郎哭起来,哭两孩子可怜,哭湛老二要背井离乡的吃苦受累,哭自己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这日子还过不安生。
大郎三郎毕竟是孩子,吃过早饭之后,两人就累的回屋子睡觉去了。
湛老二还是没食欲,最后被湛老太逼着吃了一碗粥,这会卧房里,除了老两口外,就剩下湛家三个儿子。
“老大啊,你是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湛老太哭狠了,红着眼眶看向湛老大,“老三是个靠不住的,你二弟现在又这样。”
坐一旁的湛老三想反驳,可看到头发花白、干瘦疲惫的湛老太,又沉默下来。
湛老大一瞬间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娘,你放心吧,有我在,家里散不了。”
湛老太闻言直点头,拍了拍湛老大的胳膊,无比的欣慰,“我生了个好儿子。”
湛老头也赞赏的看向表态的湛老大,老大虽然话不多,但干活从不偷懒,是个靠得住的,只可惜没生个儿子。
湛老太又说了不少话,说自己刚嫁给湛老头时的艰难,说三兄弟出生后的趣事,说到湛家的小辈们,一直到说到如今湛老二要被除族。
卧房里原本和乐的气氛瞬间就变为了沉重,湛老太没有再痛哭,可这样默默流泪的模样更让三兄弟心疼难受。
“娘,是儿子不孝,这飞来横祸我已经认了。”湛老二面色依旧是病态的苍白,红着眼看着湛老大和湛老三。
“大哥,以后爹娘就交给你照顾了,老三你也不小了,脾气收敛一点,不要整天的惹是生非给大哥添麻烦。”
湛老二说到悲痛处,声音嘶哑了几分,他仰起头,逼回了眼角的泪,这才对湛老头开口:“爹,我想了一晚上,就让小姚氏改嫁吧,大郎和三郎也跟着走,我这个爹没用,至少不能拖累他们,我也不能给家里添负担!”
“二哥,你想的对,大郎读书太耗银子,反正二嫂要改嫁的汉子没儿子,肯定会供大郎继续读书的,等以后大郎出息了,还怕他不认你这个亲爹!”躲在窗户外偷听的马氏一个激动就说出声来。
越想越感觉自己说的对,马氏趴在窗户上继续开口:“二哥,你放心吧,我爹娘最心善,等你去了马家村,一定没人欺你。大郎和三郎有二嫂这个亲娘在,也不用你操心的!”
正煽情的湛老二嘴角抽了抽,第一次感觉湛老太做错了,当年就不该给老三娶这么个媳妇。
“你到菜地帮大嫂干活去!”湛老三蹭一下站起身来,把马氏的头推了出去,啪一声关上了窗户。
湛老太深呼吸着,决定不和马氏计较,省的气死自己。
抹了抹眼泪,湛老太嘶哑着嗓子开口:“老二啊,你刚刚那番话是拿刀子割你娘的心那!不说你媳妇,就说大郎三郎,那是你儿子,你舍得他们叫别人爹?”
听到这质问声,湛老二扭过头,固执的不去看湛老太,可看他紧绷的脸庞就知道他在强忍着痛苦。
“不说两孩子,就说你自己!”湛老太又看了一眼湛老大,接着对湛老二开口:“你挨了七刀啊,差一点就没命了!”
湛老太声音里透着害怕和心酸,“大夫说你伤了心肺,以后不能干重活了,天一冷还会引起咳疾,你这病恹恹的身体留在家里都要好好养着,去了外面,孤孤单单的没个人照应,你这是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