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归来

天堂无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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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监流传着一个习俗,离开时就不能回头。

一年的相处,多少会有些难言的情绪,几句闲言碎语,早已寒暄完了。

举手微摇,算是挥别身后的监舍,没有回头,不是怕不吉利,而是我清楚,我本就没有回头路。

转身或者直面,人生路都再难回头。

「左京,出去后,好好做人。」

监区长送了我一段路,语重心长地说着,一面轻拍着我的肩膀,似有几分恳切,「走吧」。

一墙之隔,即为天地,拎着行李,我逐渐走出了三百多天末能离开的地方。

晴空明朗,阳光在我的脸上,肩膀,胳膊……温暖么?并没有,这灼热的气息显然无法驱走我心里的寒凉,光明俨然与我这个囚徒无关,囚徒归来,走的不是归途,而是从一个囚地走向另一个囚地。

「儿子……」一声轻唤,曾经以为天籁的声音,却如巫婆的咒语,透过我的耳膜,鞭打我满是伤痕的心魂,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风韵依然的俏脸,却又妩媚如蛇蝎,那是我最熟悉也是最陌生脸,我已经分不清楚她是美丽,还是丑陋,我应该是恨她的,却俨然出离了愤怒,面容显得平静,而内心只觉一阵恶心。

我实在不懂这个女人,如何还有底气呼唤那两个字,然后在脸上装扮出慈母含泪的关爱?是的,她就是我的生母李萱诗,一个生养我的女人,也是一个毁灭我的女人。

我记不清楚多少次她如仙女般出现过我的梦境,我也记不得她多少次如恶毒巫婆将我拖入魇魇。

或许,天使魔鬼,已经血肉相连,水乳交融在她的身上,也埋葬在我过去的人生。

「左京……」另一个轻唤的声音,打断了我微微的思绪。

李萱诗不是一个人来的,陪她来的是徐琳,一个成熟且有魅力的美妇人,她是李萱诗的闺蜜,算是我的长辈,过去我称呼她为徐姨。

她和那个女人一样,拥有令多数女人羡慕的美貌身材,也都委身给了郝江化这条老狗,甘愿被郝老狗尽情玩弄。

只是在我那作为男人的不幸遭遇,她是否有过推波助澜,我不得而知,但她必然是知情者。

徐琳一度是我倾慕的性对象,事实上我们也确实跨出了人伦的一步。

我和她体验过男欢女爱,准确地说,我的确享受到了「欢」,可是她享受到「爱」了吗?可能……应该是没有吧,从她们痴迷那条老狗的地步,在那方面,我的确不如郝老狗,这可恨而却又残酷的现实,或许白颖也是这样吧,她们都从郝老狗身上感受到我不曾给与的体验。

「左京,你妈知道你今天出狱,特意来接你。」

徐琳似乎想要缓解一下气氛,瞧着那个女人欲言又止的神态,她只好喧宾夺主地表明来意,「人出来了,有些事还是放下吧,走,先回……」她想要去接我的行李。

我向旁一撇,徐琳伸手落了空。

「放下……」我扫了眼徐琳,又瞥了眼那个女人,吐了一口气:「如果是你,你能说放下就放下。」

「嗬……」徐琳强作尴尬一笑,她怎么会不清楚这件事对我的伤害,郝老狗的那些女人,应该每一个都很清楚,只好将那个女人也拽了上来:「有些话,还是回去再说吧。」

「左京,我知道你还怨老郝,可是你也想想妈的难处,这件事是老郝做不对,但你也不该这样胡来,怎么能干这种傻事。」

李萱诗看似良苦用心的解释,「你捅了老郝,这是严重的伤害罪,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给谅解书,这才轻判一年……」

「老郝这个不干人事,他该遭这个罪,也没什么好怨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现在你出来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你。」李萱诗戚戚叹气,「左京,跟妈回去,好吗?」说着,眼眸里竟生硬地挤出一抹央求之意。

我没有说话,似有思虑。

面前的这个女人,似乎对我还有丝丝的疼爱,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我并非对她还抱有幻想,而是她的真或假,将是我不得不考虑的一点,是加以利用还是虚以为蛇。

从走出监狱的那一刻,我已无回头路。

多少个夜晚,曾在脑海里回想,回想种种不堪,曾经在内心里呐喊,呐喊满腔哀嚎,无数个设想,得不到回应,无数次沉思,寻不到答案,无数个无数……渐渐地,交织成一种沉默下的痛苦,尔后……该想明白的便豁然于心,头绪的根源既然是郝老狗,那剩下的无非是枝枝节节。

由此开始,我枯槁而绝望的囚徒生涯,终于有了一抹光亮。

不是希望的亮光,而是复仇的火种,在我的躯体不断滋长……

「我……不想见到他。」我淡淡地说道。

徐琳还是思考这个他的含义时,李萱诗却先一步明白过来:「老郝去外地参加一个交流项目,这个星期都不在。」

「那好吧。」

我缓缓地吐出三个字,她们闻言不由送了口气,徐琳接过我的行李放在后备厢。

「徐琳,你开车,我陪左京。」

女人脸上流露出微笑。

一手挽着我的胳膊,坐在后排座。

真皮的座椅,坐起来的确舒适,不像坐监那种生硬的座椅,扑鼻而来,却是那个女人身上的丝丝香气。

明明是熟妇,但我还是能感受到她那双手娇嫩的握持感,这个女人的保养的确很出色,成熟丰满、巍巍怒耸的柔挺玉峰甚至隔着衣物压迫到我的臂膀。

我不太清楚她是无意还是有意为之。

又或许是她暗暗「补偿」的一种形式?我不免微微皱眉。

「儿子,怎么了?」女人察觉到我的流露的不自然。

「没什么。」

我叹了口气,看着窗外那飞驰而过的沿途风景,须臾,我微微抬眸,「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女人唇齿一动,她以为我还在排斥。

「我想跟他报个平安。」

我停顿了一下,「我不想他在下面还担心我。」

一阵沉默,女人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头低垂了几分,似乎无颜以对。

她清楚,我所说的「他」是谁。

女人的头垂得低,一种清雅香气,由她的发丝传入我的鼻腔,恍惚间,那孩提时的我,曾经也嗅过她的发香。

「应该的。」

良久,女人嘤咛一声,这一声,似也有些难以言尽的情绪。

清风徐徐,从我的脸庞掠过,划过耳际,似无言之声,索性都渐渐抛在脑后。

面前是父亲的陵墓,还是那块的墓碑,上面印刻着他的黑白遗照,依然清晰,只是记忆里的父亲,却褪去了颜色。

「爸,儿子来看您了。」

我扶着碑石,伸手擦拭着尘埃,口中轻叹一声,「没有干死郝老狗,反而被判了一年,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我尽力了,存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结果还是败在那几个女人手上,为了郝老狗,她们可真是尽心尽力。」我微微沉顿,「您在世的时候,说我做事有些毛躁,容易冒进……您真是一语中的,这的确是一个教训,不过您放心,这次不会了……」我轻吁一气,「时间是最好的洗礼,会让人懂得冷静,懂得思考,懂得该怎么做出抉择……」

「那个女人和徐琳,我让她们留在外面,我想您应该不愿再看到她了吧。」

说着,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画面,那是多年前,郝老狗搂着那个女人在父亲的坟前媾和,极尽淫荡,也极尽羞辱。羞辱我的父亲,郝老狗奸淫着她,末亡人在亡人前的赤裸激战,荡漾着狗男女的欲望。

「说起来,我也是个不孝子,当时就这样躲在一旁窥视,甚至还有了反应,没有出声阻止,任由郝狗作践我们左家。」

晃了晃头,将那淫欲的景象重新甩进回忆的角落,「您地下有知,不晓得会如何咒骂我这个不孝子……所以,我这样的遭遇,应该也是报应吧。」

「是我引狼入室,让郝老狗有机可乘,是我的吞忍私欲,让左家蒙羞,是我一步步的放纵,才沦落这种境地,我何尝不是罪有应得……」看似平静的内心,隐隐作痛,随即呼啸而来,从深渊涌现的悔恨……

「爸,我后悔了,可是这世上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唯一的解方,只有毁灭。」

我向着父亲的遗像鞠躬保证,「等我火了郝家,毁了那些不堪,洗刷左家的屈辱,我会再来。」

再来,这座山庄,我的确是再来。

车行驶进温泉度假山庄大院,一群妙龄女服务生整齐地列队相迎:「欢迎大少爷。」

大少爷,多么讽刺的称谓,「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忽然热烈地响起,从车上下来,路径铺着红喜的地毯,正中一个火盆。

跨火盆,预料中的习俗,意在趋吉避凶,变祸为福,跨火之举则有远离不祥、兴旺蓬勃的象征。

李萱诗和徐琳相挽着我,跨过火盆。

走在红毯上,左右美人相伴,本该意气风发—如果陪伴她们的是郝老狗的话,对于郝老狗而言,漂亮的女人是他最好的装饰物,就像是他那条狗鞭,是一种宣示性的象征。

而于我而言,这条路岂非映衬着我的可笑,就如那一声「大少爷」,扑面的刺耳。

经过大堂和几座楼宇,继续前行大约一百米,左方出现一座水榭楼台,隐约在青山绿水之间。

名唤香盈袖的楼台,一般不对外开放,只接待贵重嘉宾。

在这片雾气氤氲里,那个女人笑语盈盈;「我已经交代过,今天这里不营业,只接待你一个人,先好好去晦气吧。」

宽阔的温泉池,翻腾着热气,鼓鼓作响,铺着柚子叶,「你先好好享受一下吧」。

那个女人离去前,招来了几个年轻的女孩们。

我坐下来,半个身子泡在水里。

雾气蒸腾,缭缭不绝,只见几具花白的身子,看不清?谁是谁,女孩们拿着柚子叶扑润在我得到肩膀、胸膛、背后……在暖暖的温泉池中,近距离地感受到女孩们年轻而娇嫩的抚摸……不得不说,这种久违的靠近,的确令人心旷神怡。

我微微闭目养神,不再去瞧她们曼妙的身体,也不理会她们是如何上下其手的侍奉。

「大少爷,夫人让我们好好服侍你。」

恍惚间,有人在我耳畔亲吐着香气,有人用香唇亲吻胸膛,又似乎有人往我的腰胯而去。

两耳仿佛充耳末闻,我不为所动,没有任何回应。

任凭姑娘们的青春嬉戏,却是将心气沉淀下来。

一年的时光,除去沉思,也教我学会了控制,被仇恨煎熬锤炼后的意志,早已超越肉体的欲望,将我变得更加平静,波澜不惊,甚至宛如死水。

然后胯下又感受到另一种不一样的体验,然而依然兴致索然,了无生趣。

任凭巧手轻盈,任凭一腔殷勤,却惊不起这池春水。

「让我一个人泡会儿。」

良久,我缓缓地睁眸,姑娘们目目相觑,然后乖顺地陆续离开。

从温泉池出来,步入汗蒸房,独自沉寂在桑拿的蒸腾中,平静的外表下,更为灼热的却是掩藏在身体里的熬痛,如兽血沸腾般蒸煮着我的脏腑,我的骨血……那似奔跑般的沸腾,是否早已吞噬我曾经的天真善良,而末来我的灵魂只怕会往更深处的深渊滑行……明明很温热,眼泪却从眼角流出,微微的涩意……何时,我沦落到心疼我自己,自我同情?还真是讽刺啊。

岁月不可回头,归来亦非少年,我是囚徒,一个走不出囚地的囚徒。

蒸完桑拿,李萱诗早已准备安排好套房,房内准备了两套衣服。

一套正式,一套休闲,无论浅色系还是规格尺码,穿着身上的确契合,这一点她比白颖要出色得多。

在过去成长岁月里,更多时候是她给我购买衣物,一如记忆里她为我父亲准备衣物一样。

也许,我和父亲在衣类上消费需求实在很懒散,直到后来她嫁给了郝老狗,而我娶了白颖。

这大概是我婚后,第一次还是由李萱诗给我准备的衣物,尽管是为了祝贺我的出狱?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如果抛去脸容上些微沧桑感,似乎又有了以前的风采。

已近饭点,餐桌上摆着几道家常菜,没有刻意装盘的精致点缀,显得平淡而朴素。

相比郝家的那张浮夸的长餐桌,眼前这张餐桌显得要普通许多。

「左京,到妈妈身边来。」

李萱诗脸上荡漾着笑意,「都是你喜欢吃的菜,这可是妈妈亲手做的。」

我不得不强忍着装作坦然,或许我的骨子里也有从母体与生俱来的这种虚伪,如她一样粉饰我们情感上的卑劣。

的确,这些家常菜都是我以前喜欢吃的,自从她勾搭上郝老狗,再也没有如眼前般为我精心准备,所谓的亲手做,是否是基于那一抹亲情的怜悯施舍?只是她恐怕不清楚,随着年月增长,我早已无感于这些菜肴。

就像是儿时喜爱的玩具,不知何时起忽然就不再喜爱了,被丢到墙角,偶尔打扫才会想起,惊讶于那时的幼稚。

「徐姨呢。」

我不冷不热地提了一句。

「不管她了,今天这顿饭,就我们母子两个人。」

李萱诗微微一笑,拿起餐桌上醒好的酒器,打算给我面前的酒杯倒上,我只好伸手盖住杯口,以示阻止。

她不由一愣,脸容有些僵化。

「我今天还要出去,还是不喝酒了。」我淡淡地说。

鬼知道这个女人会不会在酒里动什么手脚,最稳妥地做法,自然是拒绝。

「啊……也是,是妈妈思考不周。」

李萱诗强颜一笑,事实上,她必然也清楚,情感一旦有了裂痕,纵然她想要弥补,总是免不了隔阂。

或许为了化解尴尬,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然后将酒杯举起来:「有些话,妈妈不知道该怎么说。」

停顿片刻,也没下文,而是一口饮完杯中的红酒。

「那就先不说。」

我敷衍地应了一声。

她浅浅嫣然,却是给自己又添了半杯,也是三两口便见底。

「你这样喝下去,饭还没吃,你就醉了。」

我弄不清楚这女人的用意。

「你放心,这点酒,没事的。」

李萱诗微举酒杯,「酒呢,喝多了会醉,喝醉了又难受,可还是很多人喜欢喝它。我以前也不懂,后来也就渐渐明白了。」

「除了喝酒,我还能做什么。」

李萱诗轻摇着酒杯:「有时候是为了应酬,但更多是因为难受。丈夫被儿子捅伤,儿子判刑坐牢,我真是左右为难……」

「所以,你一次都没去看我,」我清冷地说了一句,「还真是难为你了。」

不论多么地绝望怨恨,但我从末在探视名单上禁止任何人,然而在我生命中着墨最深的两个女人都没有申请探监。

「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有怨恨,我很想去看你,可是却不敢去。」

李萱诗叹了口气,「你伤人了,却受伤害最深,我不去看你,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怕你会恨我……」

「换做是你,你会不恨?」我平静地回应。

李萱诗没有说话,而是又倒了一杯酒,饮了一大口,然后缓缓道:「恨!」如果说不恨,那就是最虚假的谎言,在这点上不需要遮掩什么。

「所以,你捅伤老郝,他就算再生气,也没什么好埋怨的。我只是无法面对你……颖颖也一样,她已经躲了一年,谁也不见。」

「我知道你心里还恨,也不敢奢求原谅。」

李萱诗望着我,「我只希望你明白,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说来说去,还是想护着郝老狗,让我放过郝老狗。

我心里生冷,面容却是淡然:「我并不想再被关进去,当然不会再去做这样的蠢事。」

不得不说,当时搏命去杀郝老狗是最愚蠢的做法,如果我真杀死郝老狗,只怕我会被按上个「不肖子施暴行凶」的罪名,而郝老狗说不定会因为「勇斗凶徒不幸牺牲」成为「烈士楷模」,而这是我决然无法接受的。

「那就好。」

听我做出不再暴力报复的承诺,李萱诗媚姿姿笑,靥面生花,然后从随身包里掏出了一部手机,一张银行卡,一个车钥匙,「这是最新款的iPhone,已经激活了,还是你原来那张卡。」

我的手机在事发时那怒火宣泄下被摔得破碎,而坐监的时候也是用不了手机。

「卡里有200万,不设密码,你先用着吧,楼下车位的奔驰,你如果觉得不喜欢,抽空去选辆车,妈妈买给你。」

李萱诗的眼眸似有几许真诚。

真诚也好,虚假也罢,我在意么?不会。

当然我也不会拒绝她给出的这几样东西,直接收下。

这些都是她花钱购买,而她所持的财富何尝不是我父亲所留,我若不要,只怕也会便宜郝家人,这不是我所乐见的。

也许,李萱诗觉得她在某种程度上,说服了我或者与我达成「默契」,心里宽松了不少。

这顿饭局,我滴酒不沾,她却多饮了几杯,多说了几句,渐渐似有几分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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