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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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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囚犯同时看向窗外,一个看到的是星辰,一个看到的是泥泞。

林承的一生都伴随着不幸——这种命运在他出生的一刻似乎就已注定。然而直到林承真正面对自己不幸的那一刻前,他都从未察觉到这一事实。

那一天,与林承的生命同时降临的,除了他本人的啼哭外,便是两场不幸的到来。其一,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其二,是他母亲生命的逝去。当林承的母亲分娩下这个孩子时,眼中所看到人间的最后一幕便是医院外泛着粼粼水光的街道。至于她在最后一刻有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已没有人知道——亦或许那时她还能听到,却已分不清哭声源自何处。

林承已不是这个家庭的第一个孩子。他的姐姐林双在这一天正满十三岁。这是一个刚刚懂得悲伤、却还没有学会坚强的年龄。此后林承成长到这个年龄时,无数次想象那时姐姐在母亲床边的神情。但那副景象于他而言永远只是一层迷离的薄雾,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属于林双的眼泪。因此他无法想象林双会在母亲的床边哭得梨花带雨,却更无法想象她面对母亲的死亡时能够无动于衷。

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林双在那一天哭过,那也是最后一次。她比初生的弟弟更早领会了属于自己的命运,并在自己年满十三岁的那一天,默然地接纳了一份本不属于她的责任。

每一个家庭都需要一个女性去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林承的家自然也不例外。当他人生中原本最重要的那个女性离开后,林双便已在他的生活中完美无缺地替代了那个位置。也正因如此,当林承在与同龄的孩子相处,目睹他们与各自的母亲在一起时,心中从未出现过丝毫的疑惑与缺憾。在他看来,自己并不缺少什么。他的身边,永远都有一位比他稍大一些的女性配伴着他,她的脸上也总是带着和其他孩子母亲一样的、充满爱的笑容。

至于林双,她从未对此有过丝毫抱怨。虽然有时她会回想起母亲被宣告死亡的医生的声音以及那天弥漫街头的洪水,想起正是这个本不该来到世间的孩子夺走了属于自己的爱。但当林承牵过她的手时、用那纯净而无瑕的眼神望向她时,她心中的恨意便顷刻融化了。她逐渐意识到这个孩子与自己失去了同样的东西。尤其在林承学会自己人生中第一个词语「姐姐」时,她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将母亲的死与弟弟联系在一起。

每个夜晚,林双便将这个娇小的孩子留在身边。有时他会陷入失眠,有时又无端哭泣起来。林双总是将他抱在怀里,为他唱这首安眠曲。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黑暗终将远去,让星光驱散阴影。

长夜漫漫,我会陪伴着你,直到黎明。

安心睡去,我们会在梦中相遇。

安享寂静,让我聆听你的心跳。

长夜孤独,我会陪着你,直到黎明。

夜空在召唤你,我会带你一起,挣脱重力的牵引,乘风归去。

长夜清寒,我会陪着你,直到黎明。」

这首曲子是林双的母亲在她小时候所唱的,而母亲却再也没有机会为她的第二个孩子唱这首歌了。

至于他们的父亲,也总是那么忙碌。或许是因为作为医生的他难以承受妻子死于意外的事实,或许是他愧于面对自己的孩子,又或者他只是单纯的忙碌——他总是很少回家。而在林承眼中,林双似乎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唯一的亲人。

那一年,他三岁,她十六岁。在这一年中,他们二次共同见证了一场死亡。

某一天,当林双牵着林承在外散步时,在一栋大厦的楼下见到许多围拢在一起的人,叽叽喳喳、指指点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为何,林双的本能告诉她不要靠近,她心中升起的莫名恐惧让他拉紧弟弟的手,想要快速离开现场。可林承却挣脱开来,向着人群挤去。林双赶忙追上去,林承的娇小身体却已经钻进了最里面。

林双拼命往人群中挤,终于看见被围在人群中央的场景:一样盖着染血白布的东西被放在人群面前,四周架起警戒线,三个警察在周围走来走去,又不时向几个人提问。

她终于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找到了林承,赶紧抓住他。此时她听见四周几个人交谈的声音。

「她怎么就自杀了呢?」

「听说这女人之前就发疯了,一直没法治好……真可怜啊,听说她的孩子才几岁大。」

林双心中不由得充满了悲哀。

「快走吧,没什么好看的。」她拉着林承,推开人群,快步离开了。

那时林双也不明白弟弟心中是怎样的想法,但她猜测那时的林承还并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然而死亡的恐惧早已经在林双自己的心中扎根,使她唯恐避之不及。

即便如此,死亡的悲剧也总是不请自来。

那一年,他六岁,她十九岁。他们的父亲意外死亡。

当林双牵着弟弟来到父亲的遗体前时,她竟发觉自己对于死亡早已麻木,面对亲人的第二次离世,心中竟然没有太大的情感波动,只有对自己「冷血无情」的震惊。林承在这个年纪本应已经开始理解死亡的含义,但常年失联的父亲对他而言仿佛太过陌生。当他站在林双身边时,脸上的神情正如三年前面对那块染血的白布一般,好像面对的并不是父亲的死,而是一个陌生人的长眠。

在父亲的葬礼上,林双作为家中唯一的成年人,不得不担当起接待吊唁者book.aavideo.net的任务。那些来来往往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那些发自真心的或是随口敷衍的安慰只让林双感到厌恶,那一张张带着悲悯神情的脸更是让她觉得恶心。当一位远亲暗示林双是否需要什么帮助去抚养林承时,她直言拒绝了。当葬礼结束后,她不再接受任何亲戚的联系。

「我能照顾好他。」林双如此承诺道。

自林承出生以来,林双一直都与他睡同一张床。每个夜里,她都会等待窗外的月光洒在弟弟的身上,看着弟弟安沉的睡颜,方才微笑着睡去。

父亲葬礼结束后的那晚,林双发觉自己被死亡所包围。有时她在床上听见奇怪的脚步声,听见宛如鬼差拘魂的fengqing书库锁链在地板上划动的摩擦声。但林承却什么也没有听到。林双总是紧紧搂着弟弟,口中安慰道「不要害怕」,自己却不住战栗着。到了第二天清晨,卧室的地板上隐约显出一条怪异的划痕。

当林双看到这条划痕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畏惧死亡。此后,她也没有再听到脚步声与锁链的摩擦声。

那一年,她十九岁。

此时的林双已经考入同城的一所大学,同时也有了一份兼职的工作,外加父亲留下的积蓄也暂时足以供养两人生活。林承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然比同龄人更加懂事,姐姐不在家时,也能自己照顾好自己。闲暇时,林双便牵着弟弟在学园中散步,或是一起去图书馆,在那里逗留一整个下午。彼时林承才刚上小学,还并不认得太多字,但却莫名和姐姐一样热爱读书。

「嘿,林双,这么年轻就当妈妈了啊?」林双的同学常常如是调侃道。林双也只是笑而不答。

当然,说者无意,旁听者却有心。这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却不知为何在周围流传起来。笑话传成了流言,流言传成了事实。林双在大学本交了一个男友,当两人约会时,总会有些关于林双「不检点」的流言蜚语围绕在两人身边。

对此,林双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直到这些流言惊动了院长。院长将她叫去,旁敲侧击问她这些事。直到这时,林双才不得不将一切全盘托出。

当她从院长的办公室走出来时,感觉心中的某些东西像是死去了。而院长却对林双的经历大为感动。不久,流言逐渐消散,四周的人开始对林双的身世表现出同情,对她的责任表现出赞赏。然而,那些赞美之词却又总是隐约带着些酸气,即使林双尽可能不以恶意去揣测那些发言者,也仍不可避免地感受到那些残存的恶意。

但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们分手吧。」终于有一天,她对自己的男朋友如是说道。

「这是为什么?」对方大为不解,想了想,又说道,「你不会还在意那些流言吧?没关系的,不用放在心上,我也从来没有在乎过,只要……」

「不是,和那没有关系,」林双淡淡地说,「我只是累了。」

于是,林双的第一段恋情就此告终。疲惫感淹没了林双心中微不足道的爱情的火苗。自此之后,她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再需要爱情,她已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同时,林双断绝了与除弟弟以外其他人的一切非必要交流,放弃了一切娱乐活动——她只觉得一切社交与消遣都那么低俗与无趣。将自己的所有时间都book.aavideo.net投入到对知识的攫取与对弟弟的照顾之中。她在大学主修选择了物理系,却在图书馆积蓄了历史、文学、政治、经济以及四门外语的学习。当读完一本书,便立刻去寻下一本;当学完一样学问,便又接着学习第二样——仿佛唯有用学习塞满自己,才能抑制那不可名状的空虚。

因此,当大学毕业时,林双的优异的学习成绩自然而然为她换取了保研资格。

那一年,她二十二岁,他九岁。

三年之后,林双成功拿到硕士学位。当她的导师问她是否要继续深造时,她拒绝了。

「对不起,我累了。」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他十二岁。

彼时林双仿佛已经走完了一半的人生,但林承的路才刚刚开始。林双放弃了继续读博士的机会,在林承即将入学的初中担任了物理教师。林双已越来越坚信,自己的命运早已经注定:她和弟弟始终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在一起,早已无非分疯情书库离。培养林承长大成人已成为林双这一生唯一的目标。过去,她为了这个目标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未来,她也仍将如此。此刻,她沉浸在这样崇高的牺牲所带来的精神满足中。林双已经习惯了节俭,既不追求精致的美食,也不去买漂亮的新衣。因此她的身体削瘦和苍白,又常被包裹在已不合身的、显得宽大的衣服中。任何物质都已经无法给她带来快乐与满足,好像唯有在全身心投入到对弟弟的照顾中时,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假如说人活在世上必然存在着情感的需要、正如需要饮食与睡眠,那么林双便认定,自己只需要一种感情就能支撑自己活下去——那就是她投入全部情感的、对弟弟的最纯粹爱。

她在这所初中担任了三年物理老师,也就陪伴了弟弟整整三年。当林承初中毕业的那一天,林双便向校长提交了一份申请书,希望能够调到高中部去。她告诉校长,自己想继续去照顾弟弟。

「嗯,我能理解,」校长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你一直一个人照顾林承,很不容易,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可以帮你批准。但我还是想劝你一句,把他看得太紧对他的成长并不好——林承是个很好的学生,依照我的看法,最好能让他快点学会独立。」

林双摇了摇头,仍坚持要求调任。校长对此也不再坚持,帮她批准了请求。

这一年的夏天,她二十八岁,他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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