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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终幕(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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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了啊——”

在丞相府中,有人弃子,有人饮茶。

在绝对寂静的庭院中,伴着轰鸣声,正在对弈的两人抬头,皇城方向亮起的烟花,这等祥瑞与庆贺,昭告的到底是谁的新纪?

“父亲,我不懂你。”

在拥有绝对把握的故事终幕,丞相府二公子终于和父亲有了平起平坐的资本,终于有了可以和老丞相坐在同一张棋桌对面,成为对手的资格。

看着棋盘上溃不成军的黑子,弃子认输的二公子却越发看不懂老丞相了。

老丞相老神自在地捧着茶杯,无比享受地又抿了一口茶。

“父亲,我们的行动瞒得了任何人,唯独瞒不了你。”手中的棋子重新丢回棋盒,丞相府二公子并不打算继续无用之功,“你肯定隐约猜到了今晚会发生什么,可……你为什么还同意大哥去……他不是你看重最喜爱的孩子吗……”

“所以我本打算同他一起去的啊,”老丞相嘴角噙着笑,瞪了二公子一眼,“如果不是你这混蛋今晚把我拦在这里的话。”

“你知道二皇子一定会输,”丞相府二公子地说,“所以你才暗示我去与太子释同船。可是——你为什对大哥与二皇子交好不管不顾,甚至还将府中私兵借给他们?”

“怎么死都是一个死字,以那个傻小子的性子,与其死得无声无息,还不如轰轰烈烈一些!”

老丞相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跟我们这些家伙斗智斗勇这么多年的老皇帝啊,他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堪。”视线转向御史大夫的府邸的方向,不可一世的老丞相眼眸深处是彻头彻尾的疲惫,“他昏聩,他糊涂,他游移不定,可无论他说过什么他做过什么,临到终了,他不会因为心软毁了他一生的功业。就像唯一被他当做儿子看待的二皇子……”

老丞相放下茶杯,指尖颤抖。

“就像这杯茶——”

鲜血从七窍流出,老丞相垂头,看着石桌上倒映出的,衰老不堪的可怖自己。

遥想当年,帝都千金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地下嫁,容貌娇美,姿容高贵。他左手环抱着凌厉美人,右手站着那群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同伴。正值壮年的新帝爽朗地大笑,指点江山,雄姿英发。

那时,那时……

鲜血淅淅沥沥地涌出,腹部剧痛无比。

从回忆中醒来,满腹壮志的青年已是揽权喜奢的奸佞,垂垂老矣,老眼昏黄。

“那个死皇帝竟然真的顾念旧情容了我们这么多年,果然……他也老了吗?”

老丞相缓缓拱起身子,从七窍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襟。这些年来,他曾无数次以直臣鲜血染红自己的帽顶,终于,在最后,是自己的鲜血玷污了自己的官服。

“小二,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为父最后只给你一个命令。”老丞相说,“把我和老妖婆,还有我家那个傻得无药可救的青竹——埋在一起吧。”

曾高高在上的父亲终于卑微地躺倒在自己的面前,丞相府二公子终于可以用俯视的目光看着老丞相,可是他感受不到任何的快感。

这个狼狈不安的老头是他的父亲,老头口中的老妖婆是将他从小养到大的“母亲”,傻儿子是他的大哥,这些都是他的家人,是这么多年来一同相互扶持的亲人。

可为什么,此时此刻,他还是感觉到自己的个外人。

表面光鲜,活得肆无忌惮的丞相府二公子,无论怎样都打不破家中的那堵看不见的气墙,墙里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三口,墙外是他和阴郁古怪的“二姨娘”。

从小到大,无论他努力也好,无论他放纵也好,他永远都像个外人一样。

即使到了最后,这种感觉依旧没有任何的变化。

他也好,他的亲娘也好,他们又算是什么呢?

真像个笑话一样……

“那我呢?”

丞相府二公子心下一惊,他竟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老丞相咽下口中的血沫,回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我很庆幸自己有两个儿子,不至于什么都留不下来。”

丞相府二公子沉默。

老丞相着大笑,一开始只是闷在胸腔中沉闷的回响,后来则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疯狂。他疯狂地笑着,根本停不下来,哪怕笑得咳出了声,咳得似将心肺都咳出地激烈,他仍然在笑着,仍在该死地,不停地笑着。

“伟哉横海麟,壮哉垂天翼。”

他吟诵着慷慨激昂的诗句,脸上涕泗横流,混杂着血水,无比狼狈。

“我们这群家伙,曾抽刀斫水……”

临到终了,

临到终了。

水仍旧东流。

老丞相咽下最后一口气,连同早已被他亲手埋在的政治理想一起。

在一代权相逝去的时刻,徐启文终于跟着太子释来到了太极殿。

真正的结局,拉开了序幕。

意料之外的黑甲兵士,服从着严苛的秩序,不问对错地屠戮着皇城中所有的敌人,不论是皇城禁卫还是二皇子的私兵。这支突然冒出的部队,纪律严明,下手很辣,身上沉淀的血气唯有在千百次的生死战中才可以积淀而出。

被仅余的一小部分部队护拥着的二皇子神色狰狞。他该死的认得这种黑甲部队,或者说,在场的诸位都认识这支战功赫赫的部队。

“韩慕麒——”

二皇子咬牙切齿地唤出统领这支部队的将军之名。

“你私自抽掉精锐兵团回京,就不怕匈奴趁此入侵,先祖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吗?!”

“攘外必先安内,二哥,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穿着斑坑洼的甲胄,睿王拔出那柄杀敌无数的凶剑,语气讽刺。

睿王平时说起话来没有这种刻薄的意味,实在是儿时接下的梁子太深了,睿王身后的侍卫长摇摇头。

“是啊,二皇弟。三皇弟刚刚回来,你怎么就怪罪他呢。”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这该死的声音,即使是化成了灰二皇子都认得。在听到这一声音后,二皇子的第一反应不是回应太子释,而是回过头去,盯着跟在他身后的景明。

“景明你——”

二皇子话音未落,景明猛地从怀中锦盒底部的暗盒中抽出短刀,短刀的剑锋上带着幽幽的绿光。身形一闪,以无人拦得住的身法,匕首抵住二皇子的咽喉,制住了他。

“没错。小的骗了您~”在二皇子的耳畔,景明轻笑着说。

“该死的——”

二皇子的话语被打断。

“二皇弟,许久不见了。”

伴着话语声,主仆二人前来,二皇子身边的私兵投鼠忌器,不敢动他们分毫。

二皇子死死的咬紧牙关,没有回应丝毫。反倒是控制住他的景明盯着太子释身后毫不起眼的徐启文,回应道。

“哟~您来啦——”

“嗯,景明,进来可好。”太子释眉眼弯弯,头顶的玉冠在燃烧的火焰中流转着冷清的光华。

“你说好的,把他给我呢?”景明不为所动,直奔主题。

把玩着拇指上的玉石扳指,太子释状做无意。

“你说,这里有这么多黑甲兵士,你还有什么用呢?”

“救走这个傻皇子,再杀了你,足矣。”景明手中的短刀微微放松,言语并非是威胁,而是某种箴言。

“这就是我始终对你放心不下的愿意啊。”太子释垂眸叹息,如玉的脸庞上温柔尽退,黑沉沉的眸中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徐启文。”太子释突然唤出他的名字,“你去罢。”

拢在袖子中的手臂上抓挠出道道血痕,徐启文又看了太子释一眼。

“是,主子。”

与现在的顺从不同,被迫代替徐诗诗嫁给太子释的最初,徐启文是诸多的不愿。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比狗还谄媚全心全意地倚靠着太子释而活呢?

或许是那时,或许又不是,谁知道呢。

徐诗诗让他代替她,活下去,可徐启文存活的理由就是徐家,他倚靠着自己的家人而活,也只为了自己的家人而活。当徐家人都死光了,他又能够倚靠什么活下去呢?

他不像徐诗诗,也不像徐老将军,只为了那虚妄的彼方,能够将活生生的自己奉上祭坛。真正的活过也好,绝对的忠诚也好,他们放弃救赎,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哪怕以浩劫甚至毁灭为代价,他们也要忠实地面对自己的目标。

在徐诗诗和徐老将军眼中,眼前的一切实景尽数为虚妄,是短暂无比的泡影,唯有那想象中的天国和心底涌溢出的渴求才是永恒。宗教礼法、自由,他们甚至渴求能够在庄严的祭坛上献祭自己,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忠诚。

可徐启文不是这样,他必须依靠着人类而活,他必须倚靠着可以感知的实体而活。真实存在的父亲和妹妹也好,触手可及的砖瓦植物也罢,他像个菟丝子似的寄生在这些实实在在的客体之上,以此才能感知自己的存在。

所以在徐府不存在了之后,他自杀了无数次,用尽一切的手段和方法,直到温和的太子释也忍无可忍,剥夺了他的行动资格,将他锁在床上,每日亲自给他喂食。

“徐启文。”在只有两人的新房中,太子释紧紧攥住他的下巴,眉目冷峻,神色中带着某种上位者的决然,“你给我活下去。”

“为什么?”

太子扫过徐启文清癯的身躯,避开恶他推究的视线,没有作答。

那时你让我活下去,就是为了让我在现在更有价值地死去吗?

徐启文没有问出口,只是如同那时一般,按照太子释口中的命令,行动着身躯。

我为了你而活下去,同样会为了你而死去。所谓出生入死,人从出生开始即走向死亡,多么公平。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徐启文向着景明走去。太子释站在他的身后,徐启文依旧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从来都是这样。

麻木,或者是习惯,在徐府被灭门半年之后,徐启文终于渐渐放弃了寻死的行为,甚至开始对太子释的一些命令进行顺从。不过这原因多半只是因为徐启文发现自己根本斗不过太子释,所以不想再挣扎罢了。

在太子释不在府中的白日中,每日不过是写写字,看看书,偶尔还对屋内的花朵进行修剪。这种闲散而无味的生活,总会让徐启文想到那些被豢养的贵妇。他略带恨意地问过为什么?

正在看辅助老皇帝处理政务的太子释方下手中奏章,吹熄了案上的蜡烛,在黑暗的屋内,星光也无法照亮任何的事物。

“人若整天静坐思考总会出事,有点杂事总比没有要好的多。”

屋内一片漆黑,太子释却能够辨清方向,他向床边走来,路上没有碰到任何的障碍,就好像他能够看清一切一样。无论是屋内的布局,还是徐启文脸上的恨意和不甘。

太子释站在徐启文的身前,手掌虚虚地拂过徐启文微微扭曲的神情。

有了感情就有了欲望,有了欲望就能够存活了。

哪怕其名为恨。

“……好了,睡吧,很晚了。”

回忆中的黑暗,现实中宛若白昼的夜晚,是非对错哪里这么容易分清,爱恩情仇哪有这么容易论断,苦痛是撑不起短暂的一生的,唯有那更加短暂的欢愉和触动,将所有的苦难合理化,才能成为欺骗自己继续前行在苦海的理由。

在徐启文进入太子府的一年后,太子释和徐启文的相处已经渐渐趋向正常,即使依旧是相敬如宾,也要远比刚开始动不动就见血要好很多。

那天夜晚,依旧是夜晚,就好像是他们的所有关系都见不得光,只能在无人知晓的阴暗之处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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