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很短,留下多少遗憾,直到走到尽头才追悔莫及,这种痛苦得自己来承担。
于直的目光扫过窃窃私语的众人之后,又停留到舞台下的那个女人身上——站在棋盘中间的她。
他在估测她会采取怎样的行动,是无力还是蓄势?在估测之余还有一点懊恼。懊恼又沉迷在和她共同做戏做出的迷局里。
就在不久之前,高洁带给他的快感如漩涡般淹没了他。他开始想要摆脱,于是用了点儿力——那种可以令对手疯狂又无奈的巧力,一点一点想要逼迫她到崩溃,一如既往地,也逼迫着自己越陷越深。漩涡就是让他们一同下陷,两个共同下陷的人,只能各自自救。
于直开始冷静了,展开好看的笑容,勾起风流的嘴角,他明白自己的表情也一点点冷下来了。他的目光开始移动。
宴会厅内的光线打得很暗,只有舞台上的光炽亮得刺眼睛。站在舞台上的人,应当是看不清舞台下的每一张面孔。于直却看得清晰极了,他的目光转向离舞台最近的几张桌子。
穆子昀那张看上去永远有童气的面孔变得老态了,显出她年龄应有的疲惫,眼睛里有光,但不是以前手握重权得居高位的光彩,而是晃荡不定的江面上的霓虹浮光,随时防备吹来的疾风。她仍自持着,表面上看不出丝毫慌乱。
穆子昀旁边呢?是他的父亲。五十六岁的年龄,一丝白头发也不肯露出来,一块赘肉也不肯生出来,皱纹却是他再如何防备也防不了的,但是面部的皮肤通过各种保养手段绷得紧紧的。他每天晨跑一万米,每周高尔夫三小时,风雨无阻。穿一身西服时,从背后看,绝不逊色于当红男明星的体型。在这个时候,他也只是从原来慵懒的神态里稍微睁了睁眼睛,对身边人的慌乱一点儿也不意外,更加没有帮忙,他甚至对着台上的儿子微微一笑,既不是赞同也不是讽刺,看上去颇为温和。
至于堂兄于毅,在台下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一脸的幸灾乐祸已经藏也藏不住了,不过行动还是优雅的,面目还是和善的。于毅的父母,他的叔婶,毕竟谨慎,皱皱眉头,但也很快从善如流地与周围的宾客一样笑了起来。
而他的奶奶——这个家族的主人,已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正同身边的某位亲属讲着话,对这样的变故不作任何反应。
他的目光再度调回那个女人身上。
她站在正局中,在现下这个时刻,应该是一箭中的的靶心,众口铄金的目标。但是她就是那样站着,脸上没有震惊、惶恐、害怕,甚至比她遇见美洲虎时还要镇定得多。
于直微微一笑,局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条好汉,个个本领高超,涵养一流,进退得宜,值得尊敬。
也就在十分钟之前,他带着一点胜券已握的笑意进入他的奶奶、芮华金饰当家人林雪的休息室。于毅和他使了个眼色,贴心地为他将房门关上。
林雪坐在主位沙发上,继续喝着那一盏余热未消的单枞。
他坐到林雪左边的单人沙发上伸伸腿。
林雪冷冷瞅他一眼,冷冷的目光里有的是疼爱。于直看得出来。
他的奶奶说:“说吧。”
林雪说这两个字的口气,就像是在宴席上督促着小辈多吃一点儿,是因为疼爱而命令孩子多吃一点的,也是了然孩子必定爱吃这个菜的。
于直笑嘻嘻地将手里的文件呈递到林雪面前,林雪放下茶杯,闭上眼睛:“不看,眼睛老花了。你直接说。”
于直就把文件放到林雪跟前的茶几上,正式开了口。
“S&A已经和爷爷的老搭子、我们芮华的大股东周唯贤他们家族达成了股份收购协议,奶奶,我们芮华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就快是他们的了。这个洋牌本来就是启腾投资进了中国市场的,想要在珠宝行业领个改革的头的雄心壮志不是一天两天,最近兼并收购的动作很大。”
林雪闭着眼睛说:“我知道。新生代的资本个个如狼似虎。不怕,我们自家人手里还有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芮华的家,还是我来当。”
于直把手指敲在文件上:“这里面是高洁和穆子昀的股份转让协议,高洁已经签字了。还有一份是我们自家人和S&A接触的证据,我们自己家的人加上为芮华服务二十多年的高层,准备卖给S&A百分之十五点五的股份,这样一来,S&A就占了绝对控股权。”
林雪沉沉地“嗯”了一声,片刻后,将眼睛睁开:“于直,你的这场仗,打得太迂回了!连我和你老子都一起装了进去,下手狠哪!”她长叹一声,狠狠地掐着于直的手,“我真的是老了啊!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一个个算计着芮华,为了上市,算计着我,算计着彼此。我年纪大了,防得了你们这招,防不了你们那招,算不过你们啊!无能为力啊!”
于直顽皮孩子一样笑着凑到他的奶奶跟前:“奶奶,我们现在是柳暗花明,您还是我们的当家人。”
林雪用她那苍老却明锐的眼既责怪又伤感地瞅着他的孙子:“你啊!二十多年了啊!为什么还看不开?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知道有这回事的时候就出手?非要等到最后拿到证据再来捏穆子昀和你爸的把柄?不留一点点的余地。”
于直仍是笑着,但是打断了他的奶奶:“奶奶,您是菩萨心肠,如果看不到外人算计我们家的这些铁证,您就睁一眼闭一眼,对她网开一面了。”
“年轻人哪,折腾得起,耐心也真好。”林雪伸出昔日白皙如雪、细腻光滑而今早已枯木干柴、青筋凸起的手,抚摸着孙子的发,“于直啊,这么做你真的开心吗?”
于直用手在脖子背上擦擦,侧侧脑袋,享受着祖母的爱怜,就像小时候一样,得了个好成绩,在祖母膝下撒个娇,要些便宜。
他说:“奶奶,我们家的人做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您不也是在一路看着,看着我们大伙儿做了这一切,对吗?”
林雪抚摸着孙子的脸,就像在他九岁的那一年丧母的时候,摸着他的脸,想要抚慰他不要哭,谁知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却把牙龈咬出血来。
于直的双手握住祖母的双手,他的手掌足够宽大,已经能把祖母那一双饱经风霜的小手包裹进自己的掌心里。
他从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也许从母亲韩芷头一回用鸡毛掸子把他的脊背抽得开花开始。那一年他几岁呢?他记得,只有五岁。
五岁的孩子记忆会深刻得令人害怕。
他记得母亲那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孔,额头上有美人尖,细细的柳叶眉,一双凤眼里头水波漾啊漾,唇边一道弯弯的笑窝,娇美无限。遗传到他的脸上就是嘴角的一道弯,笑起来带着浅浅的窝,风流无限。
母亲身上还有一股幽香,在他更稚弱时期的记忆中,记得自己喜欢贴到母亲怀中,闻着这股幽香入睡。每回入睡前都会在母亲的胸前脖子前嗅嗅这股子香,然后安心入睡。
但这段记忆太短暂太短暂,短暂到于直一直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比较深刻的记忆是,在母亲动手拿着鸡毛掸子、缝衣针、毛线针打了戳了他后,她的一张俏丽面孔会越加红润得娇艳欲滴,眼睛里的水波变成了光亮,像是盛开的玫瑰被清晨的露水浇灌过一样莹润。
在打他一顿之后,母亲又会亲自下厨,给他做一锅红烧牛肉。红烧牛肉香极了,他一边吃着,母亲一边落着眼泪给他包裹伤口,轻轻吹口气在他的伤口上,小心疼爱地说:“阿直,好好吃。阿直,疼不疼?妈妈吹一下就不疼啊!马上就要过中秋节了,中秋节妈妈给你买德兴馆的月饼,德兴馆的月饼最好吃了,你一直喜欢吃的。你不要和爷爷奶奶说,不要和叔叔婶婶说,谁也别说,谁也别说哦!”
最后一句话温柔如春风,是母亲的手掐在他刚刚被打过的伤口上说的。
他把牛肉含在嘴里,呜咽着,不敢大声哭,不情愿地点头,更不敢摇头。他不能告诉别人他很疼。
他那时候小,还企盼着中秋节被母亲抱着去德兴馆买月饼。母亲的诱惑很成功。他是多么喜欢母亲抱着他排着队,他高高兴兴地把头搁在母亲的肩膀上,闻着母亲身上的香。四周吵吵闹闹的人,因为怀疑短斤缺两和服务员争执,因为排队的被插队了互相推搡,但这是最温馨的吵闹。
但是大多数时刻,于直记忆中的吵闹是母亲在父亲面前摔碎家中所有可碎之物,掐着父亲的脖子大叫:“你要是再勾三搭四,我就杀了你儿子,杀了你儿子。”
一直注重形象的于光华被逼得头发凌乱,双目发红,无奈吼道:“有种你动手啊!”
三十多岁风华正茂的于光华正当盛年,财富力壮,无限精力只想找到好处去耍,哪里甘心陪伴疯妻?
但疯妻也是他自己千挑万选,用尽手段娶回家的。
十八九岁青春正好,被下放到天苍野茫的崇明岛苦度青春。诅天咒地地插着秧,看见了田间唱着《满园春色不胜收》的同在插秧的韩芷。韩芷是越剧团里的台柱子,下放以后也是崇明田头的一枝花,眼波一荡笑开来,就像春风吹来了白兰花。多少男青年在田头抢破头去换位子,只为离韩芷的戏曲小调儿近一些。
男青年里头的翘楚就是于光华,然而韩芷根本就不搭理于光华,只一心一意唱着她的曲儿等着给她拉二胡的琴师男朋友从西双版纳寄信过来。
于光华一片冰心被泼沟渠,那没关系,他的父母刚开始二度拼搏,祖荫身家背景又回来了,于是他想到了他的办法。他晓得回城指标下来了,韩芷正心急似火,蠢动难耐。
于光华得着了最好的机会,说:“和我在一起,你就能回上海。”他一直觊觎的她终于落到了他手里。
韩芷回到上海,却得知拉二胡的男朋友在西双版纳回不了上海。男朋友在信里痛苦地说:“为了你好,咱俩还是算了吧。”
而她自己肚子里的小于直已经藏也藏不住了,本来她想打掉孩子,她寻到于光华的住处,看到那三层高的小楼,郁郁葱葱的花园,老威风的岗哨,就动摇了。
于光华领着韩芷去领了结婚证,如花美眷在侧,春风得意无限。可是大都市里的灯红酒绿,浮华圈里的莺莺燕燕,于光华的生活天地一翻新,才发现家里这个只会唱戏自娱自乐的妻有多局促。
于家人骨子里都有一点贪婪,从于成明领兵打仗开始,对攻城略地永远不会满足。于光华亦如是。领略了新世界的他已经不仅仅贪恋那一点田头的美色,大千世界的诱惑何其多?
他的眼界开了,可韩芷还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对外公关交际不得章法,对内婆媳妯娌关系不合,天天只会抱怨他领着她到了一个她应付不了的世界,离开于光华的需求老远。
这时候公司里新来了个实习生,技术出众,精明能干,年轻可爱,很快变成了林雪的特别助理。更快地,小助理成了于光华的小跟班,他开始大刀阔斧在事业上一帆风顺,无往不利。
这是于光华第一次偷腥,且初战告捷,也给他带来无限的好处。
但就在那时,他也没有想过换妻。女人常看常新,家里头那个到底用了些手段才得来,也是他的一点贪的战利品,要珍惜。
韩芷却算不来于光华这笔好账。她开始热衷抓他的奸,四处设伏,日日跟踪,全都于事无补。回回吵架都因为于光华一摔门的彻夜不归而惨败。韩芷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就把和于光华像个五分的于直打得皮开肉绽。
“生你有什么用?生你有什么用?你爹不是好种子!你也不是好种子!如果没有你,我哪里会这样惨!”
于直怎么会知道父母的成年往事?但他的母亲在他五岁时就对他声声喝令,要他桩桩记清。
于直被打到七岁时不但被打皮实了,而且还从挨打中学会狡猾地察言观色。韩芷那双凤眼一旦发红,他就手脚灵活地找着父母卧室里那只不常打开的放被褥的大壁橱中躲起来。壁橱不过一平方米,气闷狭窄,他钻进去还要被棉被挤压着小小的身体,感觉心脏都会被麻痹掉。
家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他有的只有那个一平方米。他想要无拘无束,他想要自由自在,这时候的他都是没有的。
所以当于光华带七岁的于直去寄宿制小学报名,在路上问他“一个人离开家能不能习惯”时,于直果断地点点头。
当时的他表面上是拿着游戏机专注地打着俄罗斯方块,实际上心里冷冷地想,他哪里有家?但他又懵懂地明白着,生在这样有钱的人家,永远都会有很多选择,譬如他现在正玩着绝大多数孩子都玩不到的游戏机,譬如他还可以选择在寄宿学校逃避母亲歇斯底里的打骂。
从此以后,于直就一直依赖着寄宿制的学校。只是周末回家过时,依旧避不开母亲时不时发个疯摔个碗,打他一顿出出气。
父亲的小助理在他八岁时代替他妈去给他开家长会,认真地把老师的建议一条条记下来,写给他的父亲看。
韩芷拎着他的脖子拖到父亲的办公室,朝着小助理跟前一扔。于直像个货物一样被摔在地板上,看他的母亲叉腰斥道:“这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
小助理也不来扶他,气定神闲地微笑:“气不要撒在孩子身上,你这个样子只能证明你是生活的失败者。”
于直被母亲拽回去又打了一顿,依旧威胁他不准往外说。
九岁那一年某个周六的上午,于直在牛肉的香气中醒过来,他吸吸鼻子,循着香气走到厨房,看到母亲正在炖牛肉,桌子上放着一碟月饼。
他抓起一个欢呼:“鲜肉月饼。”
母亲板着脸转过来:“你老子让人送来的,不准吃。”
于直吓得立刻把手里的月饼丢回碟子里,抬头觑见母亲望着窗外,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也望向窗外,父亲的车子停到了门口,跟着父亲一起下车的还有那个小助理。
于直贴着墙,在母亲的怒火爆发前,蹑手蹑脚地藏到父母卧室的大壁橱里。父亲和小助理不过是回家拿份文件,却和母亲一路厮打,最后被堵在卧室里。
韩芷连珠带炮地骂,根本没有她向于直所描述的当年在戏台子上唱戏的风姿,简直像个疯子。
被骂到忍不住的小助理突然就爆发了,大声喝道:“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要霸着他?你不是喜欢拉二胡的吗?你自己贪恋富贵,背叛爱情,有什么权利亵渎别人的爱情。我可以为光华的事业助一臂之力,你呢?你为他做过什么?你还付出了什么?你既背叛了你的前男友,又像疯子一样折磨你的丈夫!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恐怕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吧?”
韩芷无言以对,只用那所有威胁中最厉害的一个威胁:“我杀了你儿子,杀了你儿子!”
于光华将他当年千方百计娶回家的妻子一推倒地:“你这个疯子!”
于直抱着膝盖,窝在黑暗的壁橱里,根本不敢走出来。他从橱门缝里看着小助理和父亲扬长而去,看着母亲瑟瑟发抖地拿起了卧室内的电话。他不知道母亲在给谁打电话,只听到母亲握着话筒说:“国平,可以见一面吗?嗯……没……没什么,听说你快要结婚了,能……出来聊聊吗?”
母亲放下电话后,坐在梳妆台前,重新梳了头,将凌乱的发一丝丝理服帖得看不出任何瑕疵,随后她拿起眉笔、粉扑、口红细细致致地打扮。妆后的她,又回到了崇明田头一枝花的十八岁,眼波一荡,笑靥如花。她从衣柜内翻出一件带碎花的长裙,换上了衣服出了门。
于直抱着膝盖缩在壁橱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更长时间,他又醒过来时,看到母亲拿着一个贴着白腰封的绿色玻璃瓶走进卧室,将里头的琥珀色液体倒进一个大茶缸里,摆在床头柜上。
于直在壁橱里打了个喷嚏,被韩芷听到。她打开壁橱的门,看到缩在里头的于直,她把于直抱出来,说:“阿直,你怎么睡在这里?妈妈给你做了牛肉,饿了吧?妈妈喂你吃。”这时候的母亲说话温柔慈爱,又不像是个疯子了。
于是于直就乖乖坐在父母的卧室里,等着。
韩芷把做好的红烧牛肉端进卧室,搛起一块塞到于直口中,温柔又慈爱地问道:“好吃吗?”
母亲做的红烧牛肉味道是一绝,闻一闻就能让人垂涎三尺。于直狼吞虎咽拼命点头。
韩芷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背,声音轻柔又小心:“妈妈喂你吃完牛肉,妈妈就要吃药了。”
于直担忧地问:“妈妈你生病了吗?”
韩芷亲亲于直的脸:“妈妈病了,病得很重,病得很想睡觉,最好不要再醒过来。”
于直用小手抚着韩芷的额头,关切地说:“妈妈,你头不烫。睡一觉就好啦!我上次感冒睡一觉就好了。”
韩芷在临睡前,拿起大茶缸子,将里头琥珀色的液体晃了晃,捧在手里,凝神思索着。于直凑过去嗅嗅药水,药水甜丝丝的。他问:“妈妈,药不苦吧?”
韩芷望着于直,又亲亲他的额头,神情柔弱又留恋,她对儿子说:“宝宝,等一下和妈妈一起睡一会儿好吗?妈妈……妈妈爱你的。妈妈对不起你。”
这是于直第一次听到韩芷这样亲密地呼唤自己,他高兴极了,高兴得都没有仔细去听母亲最后的那句告白。他立刻爬到母亲的床上,眼睁睁看着他的母亲一口一口把液体饮尽,从此以后,这毒一滴一滴进入他的心脏里。
韩芷和衣上床,抱着自己的儿子,永远地睡着了。
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后来的一段记忆,对于直来说是模糊的。他依稀记得第二日他被保姆叫醒,保姆摸了摸他身边的母亲,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拍着大腿说:“哎呀妈呀!你这倒霉孩子和你娘睡了一夜都不知道你娘咽气了啊?”
保姆当天就被辞退了。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虽然依稀在他的记忆中,这句话却深植在他的脑子里。长到十三岁,于直第一次上了化学课,在某堂化学课上,老师讲授的知识和他九岁记忆的片段一一对应了起来。当天的半夜,于直发了梦魇,他醒过来时发了一身冷汗,就好像还活在壁橱里一平方米的黑暗中。
母亲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那日喝的液体,腰封上写的名称是“碰碰佳”,听上去就像饮料名。它还有一个通俗的中文名称叫“敌敌畏”。
他看着母亲一口一口把“碰碰佳”喝入口中,他和渐渐失去生存意志的母亲睡了一夜。
这是于直心脏里的毒。
这一年中秋节他给母亲上坟,一平方米的恐怖笼罩着他,他想摆脱,拼命爬到陵园背面山坡上去,找到更大更空阔的地方呼吸,跟着他的保姆死求活求才把他求下来带回家。
这年中秋节下山以后,于直的书已经读不进了。原来他的成绩很好,和大院里的玩伴、同班上的同学徐斯经常一起考到班上并列第一。徐斯喜欢争头筹,为了考得比他好,天天开夜车。后来徐斯不用开夜车也能考得比他好,因为他开始逃课了,天天逃。
徐斯被班主任派来劝于直好好学习,讲话高傲了些,他一肚子火正好没有地方发泄,抓住徐斯的领子一推就把他推得四脚朝天。两个男孩子扭打成一团。于直小时候就跟着从过军的祖父,很会几个招式,他在这方面天生有悟性,三两下把徐斯打得鼻青脸肿。等大人把他们拉开,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和大人说发生了什么。
这一架打完以后,于直发现自己有一段天生的力气,力气发泄出去可以把自己的恐惧打散。他明白他长大了。
大院里的光头哥比于直大两岁高一个半头,总是剃不足一厘米的发,看上去就像光头,又因为生得人高马大,气势彪悍,故此得了这个绰号。光头哥不是白被叫的,他是真有一群小弟跟进跟出。他指着路过自己跟前的于直对他的小弟说:“这小瘪三很晦气,他妈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睡觉。你们谁都别搭理他啊!”
于直低着头,眼神已经飞过去,像刀一样想要割掉光头哥的舌头。
光头哥看于直不顺眼没有什么特别恩怨,就是一时兴致而已。这个一时兴起就让于直攥紧了拳头,血液冲上脑门,冲上去挥着拳头就打下去。
光头哥虽然比于直长得高大,但是架不住于直一时间发了疯。发了疯的小狗可以咬死大狗,十三岁的于直把十五岁的光头哥打进了医院。
于光华认为男孩子打两架没什么了不起,赔了钱又请光头哥去夜总会喝了一场酒,就把这件事情摆平了。但是他为了自己的面子,没敢捅到于成明夫妇跟前。
谁知道这一架却打开了于直的名气。不久后,光头哥跟着父母迁去杭州,他昔日大院内外的小弟们群龙无首,他们全都知道于直把光头哥撂倒过。就在他们和虹口的小混子们抢虹口闸北交界的篮球场失败时,有个小子出主意:“找于直,他能打。”
他们过来和于直论交情,于直背着书包笑嘻嘻地问:“帮你们打,有什么好处?”他性格里一段家族遗传的天生的狡猾这时候很自然地起了作用。
小子说:“地盘更大啦,而且我们都听你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地盘大了,更加自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再也不用憋憋屈屈、满腹的冤无处诉。多好的理由?于直青春期的荷尔蒙简单粗暴地爆发了。
他一双拳头出了名,帮着光头哥昔日旧部把虹口闸北交界的篮球场抢下来。虹口的小混子说:“你厉害,我们不打了,结盟吗?一起把虹口的地盘抢过来。”
于直打完架喜欢拉开校服的领子,蹲在地上,眼睛往上看人,嘴角勾出嘲笑的弧度。他自下而上看人,比别人自上而下看人还要瘆人。
“结盟?”他笑。
小混子被他的眼睛看怕了:“你是老大。”
自此以后他手底下的人越来越多,更加自由自在,他的一平方米范围变得越来越大,他的一副拳头越来越厉害。他可以日日不着家而日日有地儿去,反正家对他来看,已经是个不存在的东西。
一群小混子干得也无非就是抢抢地盘,敲诈敲诈普通中学生的事,但是于直有了一种自己身板已经很硬的错觉。
于光华对于直在外头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只管带着小助理公然进出家门。他们现在谈的大多是公事了,于直是晓得的。小助理这时候已经不是小助理,于直也是晓得的。
他更晓得现在身板很硬的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一副拳头打出来的天地已经足够宽大,不是困他在黑暗里的一平方米了,他不用在一平方米里看着大人做的那些事情。
但他还是过不了中秋节,一到中秋节就溜到旷野无人处,呆呆坐一夜。
这一年中秋节他骑着鬼火摩托去金山海滩坐了一夜后,开始有了他的贪心。
于直命令手底下的人把小助理的车砸了。砸车的时候,他自己抡的第一棍子。关止正好路过,摇摇头,对他说:“这么做没意义的喽!”
他蹲到地上抽着烟,关止蹲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他们过他们的日子,咱们过咱们的,眼不见为净。”
军区里头都是高门大户,再高门大户也免不了把家长里短、各户是非传来传去。关止的父亲也和自己父亲差不了多少,但是关止的母亲不像自己的母亲那样,让自己的尸体和自己的儿子睡一夜。他拍拍关止的肩膀,等关止走了以后,指挥手底下的小弟彻底把小助理的车砸烂了。
事后小助理一声不吭,照常去他家里和他的父亲一起办公。
于直的学业虽然荒废了,但是观察更加敏锐了,这大约是从拳头争地盘的战争里琢磨来的。他渐渐搞明白父亲那点水平没小助理根本不会有现在的业绩,只会被祖父拍着桌子骂没想法。小助理是那个给他父亲想法的人。砸了她的车,他父亲立刻就会给她买第二辆。
于直又困在了一平方米里,伸展不得,浑身难过得要命,于是他对地盘的渴求越来越大。在这种渴求里头,他的硬拳头和狡猾心肠跟着他的年龄一起成长。他不单单用拳头来抢地盘,他还慢慢无师自通地去调停几个弄堂口小混混们的地盘纠纷,从中渔翁得利,如果遇上路数不清的,他会先分化他们,再各个击破。
他领着小弟从闸北打到虹口,打不过的就智取,一路无往不胜。十六七岁,除了打架抢地盘可以发泄精力,还有其他方式。
他的脸和他的背景,让他不缺和各种类型女人相处的机会。
他交往的那些女孩儿喜欢跟着他讨好他,事事奉承他,也更喜欢对别人炫耀:“我是于直的女朋友。”别人都会怕她三分。
于直由此生出一点小得意小满足,但也有一些小无趣。
学校里也有一本正经成绩不错的漂亮女生,带着一脸拯救他的神情,对他义正词严:“你明明可以做个优秀的人,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他凑到女孩跟前,拍拍女孩的面孔:“想和我谈朋友?别这么假正经。”吓得漂亮女生落荒而逃。
男女之情除掉床笫之间那点实实在在的乐趣,其他的,在于直看来不过是一场暂时的感情慰藉和寂寞调剂而已。次数一多,就跟吃饭一样索然无味毫无挑战了。
老油条又拿来新花样,和于直合计。他搞了一批不知道从哪里翻录的香港片欧美片,需要于直的小兄弟们在各个闹市口撑出销售的网络来,这样可以多赚钱。
赚大钱显然更富有挑战。于光华还在父亲跟前争取表现,和两个弟弟明争暗抢。于直已经能瞒住他们所有的人,带领着小兄弟逐步垄断了闸北、虹口、杨浦的盗版光碟市场。他非常善于做生意布点,总能一眼看出最带动盗版碟销售的黄金地盘。如果地盘上尚无人驻扎,于直令小兄弟马上踩着黄鱼车第一时间占领下来。如果那处已经有人占了盘,于直就会指挥着小兄弟软硬兼施,把那个市口磨下来,甚至把那个人磨到自己阵营来合作。他的这一点做生意的天赋,连老油条都很是服气。
于直偶尔也会去上上课,在祖父母面前装腔作势交交差。祖父母是一对工作狂,对了,就是于家人骨血里的那点贪,让他们六十多的高龄还在商场上攻城略地不知疲倦,却疏于对子孙的管教。于光华呢?最好培养多一点马前卒为自己办事,享受多一点的人生。
这都是次要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他靠着社会熏熟的经验把阳奉阴违耍得出神入化。直到他骑着改装后的鬼火摩托飙到两百码出入军区,才终于被工作狂祖父抓到现行。祖父劈头盖脸骂他一顿,他左耳进右耳出,被关几天禁闭,祖父母出国参加展览会,他又自由了。
现在的于直,已经不是去找着方式解忧,而是别人找他来解决烦恼。
打小的邻居莫北家里出了点事,在他地头的酒吧宿醉,酒吧看他的面子全部免单。他学着老油条那样讲义气,带着莫北混天胡地。但莫北是他父母的牵挂,他父母也是他的牵挂,他有家,他要抽身太容易了,不像他。
跟着于直混了不到一年的莫北决定回归到原来的生活,他和莫北喝了一顿酒。莫北相劝:“考大学去吧?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过几年拿什么给自己交代呢?”
于直一边听着一边抽烟,他脑子清楚得很,再这样下去能得到什么呢?越来越多的地盘在法治社会只是个伪概念。他再这样下去,没有意外的话,肯定要进少管所或者劳改所的。
可他心脏里的毒,还没有拔掉。
小助理再一次用正义凛然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时,已经收集了很多他的资料。她说:“于直,你做的这些事情你爷爷奶奶知道了会很难过的。”
于直嘴里叼着烟,眼睛眯得十分轻薄,鼓着掌,说着挑逗的话:“说得好,说得好,这么贤惠的人,我爸怎么现在还没娶你?啊?”他身后的小跟班们哄堂大笑。
小助理眼睛里头全是屈辱。
正茫然的于直丢掉茫然,他还有法子更屈辱她。他命令小弟跟踪小助理到阴暗角落,捂住口鼻,扒光她的衣服,把她丢到垃圾桶边上。
这一次小助理没有像上次车被砸那样忍气吞声,而是报了警。
警察来抓他时是凌晨四点半,他在虹口最大的盗版店里刚看完碟,小跟班跑进来报信,他跨上他的“鬼火”就飙起来。一飙飙到近三百码,闯过四个红灯,眼看就要甩掉警察,前面有个晨扫的环卫工人,他刹车不及,轰一下就撞了上去。
在刹车之前千钧一发时,于直是转了车龙头的,他的“鬼火”贴着环卫工人的身体冲过去,环卫工人被摩托冲力带倒,摔在路边,而于直冲过去后就撞上了电线杆,整个人摔了出去。
于直和被他牵连的无辜的人都进了医院,都摔得很重。但不幸的是,那位无辜的人不久前经历了一次膝盖骨折,这一次的重摔使旧伤加上新伤,后果堪虞。
于直的右腿也骨折了,在医院养了三个月。这期间,警察查出昔日跟着他的小弟里头有不少作奸犯科的,凡有触犯刑法的,小的进了少管所,大的进了劳改所。
于直这几年的行为虽然荒唐,但幸在未成年,也幸在并未真正做出严重的触及法律的罪行。祖母林雪劝慰了小助理一通,同她签了一份股份转让协议,让她正式持有芮华集团百分之零点五的股份。合同签完后,小助理就去派出所为于直销了案。
而年迈的祖父领着于光华亲自上门给伤者赔礼赔钱。等于直养好了腿伤归家后,他把于直叫进了书房,抽他抽断了四根板尺,然后气喘吁吁地坐到藤椅里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只叫巴克的狗被卖到阿拉斯加干苦工,劳动很繁重,环境很艰险,狗队每天拉着雪橇在雪地上长途跋涉,每只狗每天的粮食很少。其他的狗都在恶劣的环境下死了伤了淘汰了,只有巴克忍受了各种虐待,在恶劣的环境下练成一身本领,比其他狗更勇猛机灵,更重要的是,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目标明确。它通过竞争变成了狗队里的头狗,但是这不是它的终点。它心里有更野性的力量,指导它去了生存竞争更激烈的狼群中,这不是因为它退化了,它要在真正能证明自己生存能力的地方,证明自己变成了强者。最后它赢得了狼群的领袖地位。”
祖父拾起地上的板尺,板尺是祖父实行家法的工具,他管教儿孙时间不多,方式单一粗暴。实行家法的每条板尺上都有族徽——一只猎犬。当年他带兵打仗,赢了就会在战地插上一面画着猎犬的小旗帜;之后把金铺办成企业,也用猎犬做了企业“logo”。
这是祖父头一次花这么长时间如此行峻言厉地教诲于直,他听进去了。
祖父揪着他到受害人家门口。就在杨浦的棚户区,木头搭的房子,只有九平方米,夏天像蒸笼,冬天挡不住西北风,外面一下雨,里面一定会下小雨。
祖父压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摁到地上,要他跪在人家房子前磕头谢罪。于直的鼻子贴在水泥地上,嗅到路面上酸馊到苍凉的气味。
祖父说:“刘俊亏了你帮他做盗版生意,在静安区买了一栋别墅,在七浦路买了一层铺面,在浦东买了一个菜园。你撞伤了正经人家唯一劳动力的腿,牵累无辜,你有多愚不可及!”
刘俊就是老油条,他的盗版碟店因为于直被抓而被搜查,结果搜出他非法走私以及引诱他人卖淫的证据,两罪并罚,判了十年。
十八岁那年生日一过,于直就被祖父勒令去甘肃服兵役。他没有拒绝,没有反抗,心甘情愿像巴克一样被流放到最艰苦的地方。
艰苦的地方有艰苦的好处。拉练的时候太阳底下一站就是一上午,军服湿了干干了湿,但是地方大,天蓝蓝,草莽莽,一望无际。
教官也许得到祖父的指示,待他特别苛刻,经常叫他站夜岗。夜岗也没有关系,天和地都是黑的,只有满天星辰,他好像独立在一个宇宙空间里。
只要在野外,他的一平方米就不见了。
部队刻苦的训练和规律的生活使于直一直发热得昏昏然的头脑一天比一天冷静下来,开始回归到理性的思考:盲目发泄的自己,蠢笨无知;牵连无辜的自己,罪无可恕;为人利用的自己,愚不可及。
他杂绕在心头多年的乱麻一丝一丝厘清,但是心脏里的毒还在。一闭眼,就是那香甜的液体,叫“碰碰佳”。他的八月十五还是要在旷野里过。
服兵役的第二年,江西、浙江发了大水,于直所属的部队去布防。
在一千多米长的险情大堤上,他和战友们将石块装进巨大的铅丝网。装满石块的铅丝网重达两千公斤。他和其他士兵一块儿用肩膀顶着木棒,将一个个铅丝网撬进滚滚河水之中。连续十多个小时,筑坝筑了六百米,大家开始换岗,于直没有退下来。
他要耐得住艰苦环境,达成终极目标。他在向巴克学。怎么长出这根学的神经的?大概是他的本能。
到了凌晨两点多,任务终于完成,于直和战友们潦草地用完饭,你枕着我的腿,我枕着你的胳膊睡在离堤坝不远的露天驻扎点。
奇怪的是人已经疲劳到了极点,却了无睡意。他辗转反侧,仰头看到一轮皓月,才想起今日是中秋。一想到中秋,他就无法在战友群中好好入睡。
他小心地将战友的身体挪开,站起来走向不远处的堤坝,突然在那边黑暗里看到一团白。白得就像夜里的光,勾引着好奇的人走近。他走近那团白。
那是一团小奶猫,通体雪白,此时正拱着身体靠在堤坝下的小坑里瑟瑟发抖。
于直在小白猫跟前蹲下,小白猫有一种纯真的漂亮,尤其那一对棕色的杏仁圆眼睛,在黑夜里莹莹发着光,可是明明是发着光的,却又含着盈盈一汪水,沉甸甸的,清澈却又不能让人看清晰。
于直把手伸到小白猫跟前逗着它,却被它伸出爪子来挠了一下。
第二日完成布防任务,于直吃完方便面,正准备吃火腿肠时,又看到了这只小白猫。它在堤坝下被两只大黄猫追着跑,它笔直地跑到了于直的腿边,绕着他的裤腿走了一圈。于直帮它赶走了大黄猫,它睁着那双能发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的杏仁眼,沉甸甸地朝着于直瞅着,然后伸过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的军用帆布鞋上蹭了蹭,喵喵唤两声。
于直将手里的火腿肠喂了这只小白猫。小白猫吃饱以后,十分满足,将杏仁眼弯弯地眯成小月牙,收起尖利的爪子,随于直如何逗弄它的耳朵、脑袋和肚子,它都友好甚至是讨好地享受他的抚摸。
在布防的头几日,这只小白猫就一直跟着于直。跟着他就没有大黄猫的骚扰,还能吃得很饱。末几日,小白猫突然失踪了,一直到任务结束撤防那天,于直在一个当地老乡的怀里看到了这只小白猫。它背对着自己,趴在自己主人怀中,再也不会看他一眼。
于直嗤笑自己,他总是被嫌弃和被利用的。被母亲嫌弃之后,居然被一只猫嫌弃;被老油条利用完之后,居然被一只猫利用。
高洁的眼睛很像这只小白猫,圆溜溜的杏仁眼,深褐色,有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是锐利的,也是柔软的,是清澈的,却又不甚清晰,无比神秘。笑起来时,弯弯的,像两道月牙,无比明朗。在他身下时,眯成线,无比妩媚。
其实于直第一次看到高洁时,想起的就是这只利用了他的保护随后又嫌弃他的小白猫。
因为部队艰苦环境的锻炼,跌了大跟头再被千锤百炼的于直,性格里的偏激和盲目慢慢被拔除。他的身体成长得更加坚毅,他盛气凌人的锐气和毫不矫饰的狡猾被悄悄藏了起来;他的目光成长得更加长远,懂得修正他原本毫无意义的目标,调整人生的航向。
对于老油条这个陈年旧疴一般的存在,他倒也没什么恨的情绪。那是他自己头脑发昏,不怪中人奸计,为人所用,这是应付的代价。但是这样的愚蠢,一次即够,下不为例。
为了弥补荒废的时光,于直在部队里就开始拼命补习文化知识,兼学外语,从部队退役后,他请在美国留学的堂兄于毅帮助自己办理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手续。
那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留学的几年中,于直找了各种公司实习,广告的、金融的、影视的,后来长期在硅谷的互联网企业蹲点,那里开放进取的创业精神让他感觉更自由。
他兼职很多,报酬不菲,几乎全部汇去国内,委托做事踏实妥当的莫北代为贴补给他当年累人残疾的伤者。
学成归来那天,于直跟着于光华一起和昔日的小助理、现在的副总经理穆子昀一起吃饭,十几年来头一回叫了一声“阿姨”。
穆子昀的目光狐疑不定。但这一声叫出来,于直知道自己整个人已经和十八岁前的自己截然不同了。
他以为他心脏深处的毒可以隐蔽起来了。
他对祖父说:“爷爷,这些年来,杰克伦敦那本《野性的呼唤》我仔细看过几遍了。”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祖孙默契。于成明这时身体已经不大好了,每日只能办三个小时工,再没有往日健硕的龙马精神。他躺在藤椅里听到最小的孙子说着这话,严厉地望着他:“真的懂了?”
他经过岁月洗练的目光差一点让于直遁回原形,他心里恍惚了一阵子,但是表面上没有迟疑:“懂了。”
祖父眼中的严厉变成疼爱,变成温软,变成欣慰。他的一生,不断进取,战场戎马大半生,商场戮战数十年,没有一秒停歇,功勋无数,但是没有多花过一分一秒在子孙身上,这也许将成为他今世最大的遗憾。
他说:“于直啊,人这一生时间太短了,不要留给自己太多遗憾。”
祖母林雪素来保守,喜欢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块儿做事。她问于直:“想在公司哪个部门做?回头我让你爸去安排。”
于直笑嘻嘻地任由祖母搛起一块牛肉放入自己口中,边嚼边请求道:“二老帮我创个业吧?”
于直和昔日的光头哥一块儿创的业。他是亲自提着古越龙山的二十年陈酿和一篓子阳澄湖的大闸蟹开车去杭州,登门拜访的光头哥。
光头哥已经长出一头茂密的发,不再用“光头哥”这个绰号,用回卫辙的本名。卫辙有一段和于直相似的经历,他十九岁那年和人打架,将人打成了重伤,被一个九岁的目击者举报了。最终卫辙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三年。
出狱后,卫辙回归正途,重新参加高考,考进了北京的大学念电子工程专业。毕业后,他进了国内数一数二的电子商务公司当了码农,因为技术出众,很快就成了业内闻名的大牛,他主导开发的一套电子商务供应链系统领先国际同业水平,让任职的公司股票大涨。
自小同于直一样反骨的卫辙,当然也不会是个循规蹈矩能在朝九晚五的岗位上安分守己的人。他在行业名声正盛之际,出乎所有人意料以外地卖掉了公司赠予的股份,单枪匹马开始创业了。
卫辙创业的项目,是一个产品个性化定制网站,可以让各品类的产品设计师和开发者在网站上展示自己设计的作品,由买家发起购买需求,购买的数量可以有单件,也可以有批量,由卖家接单、生产、配货和发货。当然,建立这个网站最大的技术挑战就是要有一套简单又易用的供应链系统,能够对接足够多的生产厂商,并让这些个自家厂都没有完全ERP化的小老板们或个人很快上手用系统。卫辙也就潜心研发了三四个月,就把系统的代码写完了。
那之后,卫辙便遇上了创业后的第一道坎。他开发的网站和系统,在技术上堪称完美,但是在商业战略上却一败涂地。为了将网站运营起来,不太擅长谈生意的工科技术男卫辙硬着头皮亲自出马寻那些设计和制作T恤衫、马克杯、笔记本、小饰品的设计师和工厂谈合作,虽然吃了不少闭门羹,最后到底还是谈成了几单合作。危机是在合作后发生的,卫辙发现他对系统开发了若指掌,但是对商业运营一窍不通,那几单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合作,最终以惨淡的销售业绩终止了。
卫辙创业首告失败,这消息还是于毅带给于直的,因为他亦是被卫辙拜访过而最后拒绝同卫辙合作的甲方之一。于毅做生意,一贯眼前利益高于一切,不见兔子不撒鹰,永求快速行动,快速盈利。他说:“卫辙这个技术宅男当年坐牢坐傻了吧?想法真是匪夷所思,上他那个小破网站能给我带过来多少销售额?”
于直回去后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卫辙尚来不及下线的网站,他想,这是于毅不懂得卫辙开发的这套系统的未来的价值。
对,于直已经能很熟练地用自己所有的知识、常识、直觉来判断一桩事、一个人的价值,判断完毕后果断行动。他说不清楚自己对这个养育了自己的行业到底是爱还是不爱,但他清楚自己终将回归到家族几代人赖以为生的行业,因为他知道,只有进入这个行业,才能拔除自己内心深处的毒。
他需要工具。于直用了两个晚上思索如何使用这个工具。到了第三天一大早,拿了家里现成的大闸蟹和黄酒开了三个小时车去了杭州的卫辙家。
于直和卫辙将少年时的恩怨往事抛开,把一坛古越龙山干完。于直说:“你这个网站不应该这么做。”
卫辙是略带着疑惑问于直:“那你讲应该怎么做?”
于直轻轻弹了一弹摆在他们面前的苹果电脑,手指在触控板上一抓,将满屏的页面收起来:“第一,要缩小经营范围。”手指又一点,又将页面放到满屏,“第二,再扩大经营区域。”
卫辙更加疑惑了:“你就别给我打哑谜了。”
于直把自己的一套商业战略向卫辙和盘托出。
卫辙在答应成为于直的合伙人之前,也狡猾地反问了他两个问题。
“你让我缩小经营范围,不就是要我把系统只运用在珠宝行业吗?这是牛刀小试了吧?”
于直笃笃定定地笑着答:“你的系统需要有盈利的案例,才能说服其他行业用你的系统,我可以让你盈利。珠宝首饰的客单价是定制化产品里最高的,利润也是最高的。”
卫辙说:“你确定你能摆平全国珠宝行业里的每一家公司和每一个设计师?让他们都入驻我的网站?”
于直摇摇头:“我不确定。”但他又是胸有成竹,“不过我能确定的是我可以先搞定芮华,和与芮华相关的企业。你要想长大,总要先喝到第一杯牛奶。”
为了拿到这第一杯牛奶,于直在家宴上,开口向祖父申请芮华成为他和卫辙已经达成共识的创业项目的投资者。
于光华头一回站在父亲的立场劝了于直一句:“不要做无谓的事情,卫辙的这个项目盈利模式不成熟,消费者们都不习惯在网上买首饰,把钱和时间投下去那是浪费。”
祖母林雪更加反对,卫辙的案底是同于直的过去一样的经历,是让她这么一个传统保守的老人家心有余悸的。
于直巧舌如簧地在家宴上花了两个小时说服至亲。全家只有祖父一直凝神听着他的创业畅想、他在美国打工时的见闻和他的决心。
于直说:“线上消费会变成未来的常规消费模式,轻奢乃至重奢产品都不会成为例外。而互联网不但可以实现贵价定制产品消费流程的简化,也更适合更多更年轻更有想法的设计师试水创业。中国新一代的珠宝设计师已经成长起来了,他们需要更容易沟通国内外消费者和厂商的平台。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讲到第二个小时,全家人都走了,独剩下祖父一人还在听。于直蹲在祖父跟前,握着祖父的手:“爷爷,这是一个赌博,赌的是我对未来中国珠宝行业的构想。就像巴克在狗队里已经设想做狼的头领。这是一个新的商业领域,我想做的就是建立这个新领域。”
于成明目光炯炯地望着于直:“新的领域固然不错,但是芮华在老的领域里,都还没有做到面面俱到。”
“芮华的镶嵌类产品,尤其是钻石产品一直不是很上台面。”于直毫不掩饰自己的狡黠神情,镇定地回望着于成明。
于成明倒也并不意外:“你有什么好办法?”
于直果断答道:“那就让钻石产品作为我的创业项目向集团公司交的第一份投名状。”
于成明老姜更辣:“我对你要做风险控制,芮华也要对新的投资项目做风险管理,这个投资集团绝对控股。”
于直心有不服:“如果我这个投名状很大呢?”
于成明笑了,仿佛老怀甚慰,但是仍讲着理性的条件:“要让芮华放你自由,你得先让芮华赚钱。”
和祖父的谈判,于直半输半赢。他和卫辙商议一番,他们不得不承认翅膀未硬,须得受人所制。两人心平气和地答允了于成明的条件。
那是一个极难完成的投名状——于成明要于直为以素金称霸市场数十年的芮华那条积弱已久的镶嵌产品线带来即刻飘红的销售额,一年为限。卫辙再不通市场运营,亦觉出于成明给于直出的此题艰难。
于直又是一副成竹在胸,给了他未来的合伙人一颗定心丸:“是我找上的你,我会负责到底。筹备上头的事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于直对如何制造他未来可运用的工具,早在他留学美国时就着手开始筹备了。
万丈高楼从何处划地?他入学以后,便开始到美国最知名的一些珠宝首饰专卖店打工。他是这些国际顶级珠宝品牌店堂内唯一的中国售货员,兼卖相英俊能讲会道懂金识钻,每每哄得中国旅游客满载而归,让他月月销售业绩爆表。
也是在打工的那些年月里,他发现美国不少未出名的个人珠宝设计师和独立工作室同大珠宝公司谈合作和经销时,总是受到不少阻难。这便是个人同集体博弈的最大痛点。其时,于直打工的珠宝店所在的一间百货公司开辟了本店的线上购物网站,在某一次情人节活动中,网罗了一些新锐的珠宝设计师在购物网站上办了一个珠宝设计比赛,让客户可以一边投票,一边下单参与众筹定制,最后得票最高的作品,由百货公司负责生产和发货到客户手中。
当时,于直负责的便是本店派遣参赛的设计师的作品生产和发货事务。美国本土的贵金属生产制作环节和物流运作系统都十分复杂,成本又很昂贵,让于直费了不少工夫协调。而如何在互联网上就完成设计之后的珠宝首饰的生产、销售、物流等供应链环节的想法,也在他脑海里应运而生了。他一直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构画这个不成熟的商业蓝图,但是并没有一个很好的契机来将它完善。
但是,于直不是个只拘泥在自己还不能落地的事业蓝图里的人。他更明白任何商业蓝图的实现,源于商业人脉的累积。
在认识Abbot之前,于直已经通过珠宝销售的机会,同不少国内外的珠宝商、设计师、买手打好了交道,不多久,便参与到珠宝行业内的聚会上去。Abbot的父亲是全纽约最大的钻石供应商之一,他们父子和于直的结识,就在一次业内聚会上。两个年轻人一聊,发现居然是同校同学,又都热衷户外运动,很是投缘。于直参过军,一身户外功夫只有旁人艳羡的份,Abbot很快便以于直马首是瞻,而于直也很快了解了Abbot那位钻石供应商父亲目前对正在崛起的东方市场的最大渴望。
于直做事,总能挑到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出手,或许真是遗传于家族天生的敏锐直觉,总之,他绝不会浪费最准确的机会。他在祖父跟前立下军令状后,便将脑海里的那些也许可能帮助到他的人一一盘点,Abbot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但,他还得先做点准备工作。
其时,于直在芮华内部依旧举步维艰,穆子昀和于毅各有派系,谁都不会给予他方便。他唯有另起炉灶一条道。
事业一开始,于直只能一个人苦干。他先是寻到一个合拍的技术团队制作了一个珠宝交流展示网站。网页很简单,重点是展示都是国外个人珠宝设计师设计的热门产品和钻石货源情况。设计师是于直在留学时结识的几位业内闻名的大咖,货源自然是Abbot父亲所持有的澳洲和美洲的那几处矿场。双方都为于直所说的为他们制作一个在东方市场推荐他们的网站所动,授予于直相关形象和产品的展示权益。
为了使钻石的展示吸睛,于直花出最大一笔成本便是产品拍摄上。在拍摄的时候,他重新遇到了言楷,便是那位昔日因为光头哥败北于直,另拜于直当山头的小混混。言楷虽然没读楚什么文凭,但是摄像和视频制作的本领极高,在戏剧学院念了个舞美的业余班,进了一个出名的商业拍摄团队。
给于直照片没拍几天,言楷就成了于直的第一个创业伙伴。二人和网页编写团队一起租在交通大学附近地板上有老鼠洞的老工房,这里离大学近,方便各种技术的交流。白天老鼠从他们的电脑线下面穿过,他们都忙得都没有空买老鼠药。
除此以外,于直还得日夜奔波在整个华东区各小型珠宝商之间,了解他们对产品的需求,尤其是价格,然后将自己即将上线的网站介绍给他们,告诉他们,自己有美洲最好的钻石货源,提供美国最好的个人珠宝品牌,这些品牌也将由芮华代理进入中国市场。
网站做成那日,于直花了十几万在上海的时尚媒体买了通稿。他的第一个网站“芮华钻石新工场”正式发布。
当时对于直作风了如指掌的言楷,踯躅着迟迟不敢发布网站:“直哥,恕我直言啊,这里头几个设计师到底有没有把销售权给你代理啊?”
于直说:“发吧,他们不会拒绝上门的生意。”
剑已出鞘,必须耍尽十八般武艺,以求见血封喉,如果铩羽而归,如何面对自己的万丈雄心?于直不给自己做败局。
市场如同他这些年殚精竭虑的分析一般,网站一经发布,便在业内传开。其时,还未有系统展示国外个人设计师作品的网站,也未有将矿场钻石的供销情况发布的网站。于直的网站占了这两个先,很快便有不少人找了过来,有希望联系供货商的,也有希望购买设计师产品的。
至此,于直用一个网站便撬动了原料和产品的需求杠杆,他拿了订单,再去同设计师和钻石商聊下一步商业计划。
美国设计师很是愕然:“James,我没有授权销售啊!”
于直的底气已然不同:“所以说互联网时代可以带来意想不到的合作方向。”
他的讲法是滑头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骑着“鬼火”被警察追过四个红灯的无知少年。很快地,芮华顺利代理了美国几位知名钻石设计师的产品,使得芮华的镶嵌部门业绩重振,而额外地,芮华也顺利成为美洲和澳洲知名钻石矿区在大中华区的代理方。
于直承诺祖父的那个投名状便这样完成。
和于直签下合伙人协议的卫辙,眼见于直如此标青的业绩,对其商业能力心服口服。
在签约仪式上,于直对卫辙说:“你只要负责技术,我来负责其他。”
他的弓已拉开,弦已架上,接下去便要从序曲进入正章。
在巴西朗多尼亚州的小镇上那间叫“潮湿的心”里遇到高洁,是一个意外。在遇到高洁之前,他的欲火有一点被跟前的巴西女郎撩起来。
一个正当盛年的男子,自当有一切需求。于直在这方面开窍早,十八岁前已将对这方面的好奇探索完整,于他再无新鲜可言。成年以后,在男女情事上,他也有从父亲身上遗传下来的轻浮,很明白这只是平衡生理,愉悦精神的一项需要,和吃饭喝水的作用差不多。这项遗传令他本能厌恶,却又不得不在内心深深赞同。
这一晚巴西女郎靠近过来,他就随和地与她调情几句排遣排遣。当然,虽然身体有需求,但他并没有进一步的打算,在异乡来一段艳遇是不安全的做法,更不消说异国的女体气味令他不是很舒服。
就在这个时候,高洁走进了酒吧。
越昏暗的地方,越容易看到那一团雪白。他又见到了那只小白猫,睁着沉甸甸的眼睛,孤零零地立在黑暗里,防备着,也在渴望着。多么矛盾,但是又多么值得人垂怜?
于直下意识地就拒绝了巴西女郎,他像当年走近小白猫一样接近了高洁。
和高洁聊天,有一点累。明明很渴望,偏偏很防备,装模作样,太不可爱。于直是不会强求的,就像第一晚没有强求给小白猫喂食。
这一晚他为高洁解决了印度人骚扰她的麻烦,高洁的手抓住他的手。他们第一次肢体接触,她的力度很弱,但是行动坚决。他们并肩走了一会儿,因为淋了雨,才让身上的气息肆无忌惮地散发。
她身上的香气若有似无,当然不是香水味儿,但也不是花香或者植物香。他在酒吧里就发现了她身上的这股香,还仔细嗅了嗅,直到黑夜里并肩走着,因为雨后空气清新,他才辨出来,这是一股淡淡的奶香,幼弱的、甜馨的、香嫩的,属于童年才会有的味道。
于直是永不想回忆童年,可是,是多需要保护的人才会浑身散发着这样的味道?一阵一阵地煽动着他的荷尔蒙本能,将他的需求煽动起来,他忍不住就想尝一尝她的味道,抱着或许能迎来一场不错的艳遇的心思。
于直吻住高洁的唇,呼吸着她的香气,确定着她的香气,被香气勾引着,脐下三寸已竖白旗。
小猫给了他一爪子,高洁扇了他一巴掌。
他冒了点儿火,瞬间又自制住。按照经验,这个女人软硬不吃,并非艳遇的好类型,所以为了这个大动肝火根本毫无必要。
于直即刻宣告放弃。他已经有他自己的游戏准则,能好好收敛自己,不为无谓的人和事费唇舌、气力、心思。这是巴克告诉他的。他即将带领着他的摄制团队进入更深的丛林,那是更重要的事情。
于直也没有想到,他很快会再次遇上高洁。
他们的驳船跟着矿工们拍完一段,准备回程,听到上游传来枪声,随枪声而至的是那个女人被水流冲了过来。
于直和Abbot把高洁抱上船,Abbot从她手上把枪拿下来,说:“嘿,这姑娘居然有枪。”
于直并不意外,软硬不吃的女人,才能孤身在一个环境复杂的异乡工作,才会买一把枪防身,才具备一定胆量和野性,相当符合逻辑。
只是拿枪的女人不那么可爱,于直想也没想就把那把枪扔进了河里。
在高洁昏迷时,他是头一回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她肌肤晒黑了点儿,就他对她仅有几面的印象中,她的肌肤是白得有点不太健康那种。这样肤色的人不适合在热带雨林里生活,她似乎不是。她的胳膊、腰肢和腿都很细挑,骨骼很纤细。骨骼纤细的人应该很柔弱,她似乎不是。她是鹅蛋面孔,双颊直直的,颧骨不是很高,沿着颧骨而下到下颌的弧度美好,由此看来她笑起来牵动的苹果肌一定很漂亮。颧骨不高的人脾气应该不会很倔强,她似乎不是。她闭着眼睛时,神情甜净,神情甜净的人应该没有什么忧郁,她似乎不是。
于直决定在高洁醒来之前先熬一锅肉汤泡米饭给她。
他所有的“似乎”猜测在给她正位脱臼的胳膊时得到证实。明明已疼痛到极点,却抑制疼痛到极点。
忍功一流,于直倒是挺激赏。
带高洁去洗澡,是他的存心调戏,看她怎么应付他。
谁知道她会这样说?她坦坦荡荡地拿大道理来堵塞他可能以荷尔蒙祭出的任何借口。
“于直,我很感谢你的相救和帮助。我现在站在这里,手不能动,很狼狈,你刚才又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知道,你是不会为难一个落魄的人的。所以……所以我也没有太难为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了别人的帮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高洁也是个狡猾的人,察言观色,准确判断,策略直接,行动小心,她这次是拿大道理来压人。
脱掉她的衣服,对于直来说,是一桩折磨的事,但是被大道理压了,君子就不得不做下去。
她的身材果然纤细,那腰肢双手一握就能把她整个人提起来。但是那胸脯骄傲而饱满,于直背对着洗澡的高洁时,伸手张开自己的手掌,估量了一下尺寸,他的一只手握上去,应该严丝合缝,恰恰好。
想象起来,折磨了自己。
他顺口调戏过去,她机敏灵活,水来土掩,聪明慧黠,是个好对手。
他看到她笑起来,眼睛很明净,笑起来很美。
在船上的那几日,从遇到美洲虎到遇到印第安人,因为对生存充满了欲望,高洁就像热带雨林里的毛蟹爪兰。坚实俊艳,颜色虽然多变,色调却很柔和,如此相映成趣。而且芬芳甜美,令人心醉。
Abbot偷偷问他:“不来一段罗曼蒂克吗?你们中国人说的隔了很多国家还能见面,又是周围很好的景色,不能辜负美人。”
于直笑道:“那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和‘良辰美景’。你解释得倒好。”
Abbot指着他的裆部:“嘿,别犹豫,昨晚你和她睡一块儿的时候,我都看到你这里竖起来了。”
他和高洁裸裎相对过,也同被共枕过,他是个正常男子,自然会表现出来。若是换作以往,他老早就一把拉过来压上去。
也许是热带雨林接连的生命危机成全了他们的互相尊重,求生的欲望成全了他们的互相扶持。从遇到美洲虎到遇到印第安人,他们居然逐渐产生默契。
基于这个人性最根本的欲望——活着的欲望,他和她有了共鸣。这一重共鸣里,没有荷尔蒙,只有生的纯粹。
于直的男女关系,从未有过如此的纯粹,与欲望无关,与本心有关。
虽然所有的尊重、扶持和默契中,还有一层矛盾,一层防备,一层隔阂,这些矛盾、防备、隔阂让他不能完全看清楚她,所以又生出了一层神秘感。这样纯粹又飘忽的关系,他是享受着的,因为从未体会,因此格外难得。
被印第安人捕捉以后,他望着在他膝盖上仍可以安然入睡的高洁,就像当年对着饥肠辘辘的小白猫。他想起来那一刻自己想的是什么。他在想,要让她(它)活下去。
于直生平头一回主动干了一件善事。
高洁在被释放之前的那个吻,带着她身上独有的奶香气,他吻上去舒服得不得了,香甜得不得了,几乎不想放开她。
如果他安全脱困,那么应当寻找到她,和她正式谱一段恋曲,破除那种神秘感,才不枉几日雨林生死行的尊重、扶持和默契,以及矛盾、防备和隔阂。
谁知道她没有主动现身,大使馆工作人员明明白白告诉他:“有一位小姐经常打电话过来,很关心你的安全。”
这位政府官员所不知道的是,每天来电话的小姐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于直离开巴西那日,在机场遇见同样坐飞机回国的迪让,就是那个因为非礼高洁被他揍了一顿的印度人。
迪让表情恐惧,口气讨饶:“对不起,我并不知道Jocelyn是你的女朋友。她从来没有说过她有男朋友。”
于直请迪让在机场喝了一杯咖啡,得知他在高洁口中居然成了开金矿的。
这个女人,太会借题发挥借势做事。
离开巴西以后,谁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呢?
没有太大把握,也不会产生效益的事情,就不应该牵挂。
这也是于家的风格。
于直和Abbot这一次结伴去巴西矿场,已经是深度合作的商务关系。这时的他已经用一个小小的“芮华钻石新工场”网站,换来让芮华成为华东地区民营珠宝企业的主要钻石供货商和南美钻矿代理商的地位。而这一次,他需要完成他脑海里构画已久的、宏大的“中国珠宝新工场”的奠基。
这是个新网站,于是需要一个新名字,于直和卫辙头脑风暴了很久,始终没能想出一个合适的名字。实在想不出名字的于直建议干脆就叫“中国珠宝新工场”。
但卫辙有点打怵,他说:“不能随随便便就叫中国吧?”
最后为于直新事业取名的,还是于成明。当时,他已重病弥留,于直在他的床边,将自己已经规划好的事业清晰描述。
于成明竭尽全力听着孙子的描述,而后闭着目想了很久。于直晓得祖父现在精神不济,他不敢打搅。
大约是过了半个多小时,于成明睁开了眼睛,看到于直仍旧顺服地、认真地蹲在他的病床前,保持着他闭目前的姿势。于是他便笑了起来。
他说:“阿直,我晓得你有耐心,有毅力,也有眼光,毕竟是金店养大的孩子,有些东西大概是骨子里带出来的。”
于直把身体倾前,静心听取。
于成明继续讲道:“你晓得了这个行业以后怎么走,我就放心了。但是你还不晓得这个行业是怎么从过去走到今天,再从今天走到将来的。”
于直疑惑地望着于成明。
于成明慈蔼地望着他:“这个网站很好,需要一个好名字,就叫‘匠之艺’吧。珠宝首饰,既是匠人的手艺,也是设计师的艺术,两者缺一不可,因此才会千年不朽。”
于是“匠之艺新工场”这个网站名,也是于直的事业名便被定了下来,而于成明没能等到网站正式运行的这一日便去世了。
揭幕的“匠之艺新工场”网站如同于直给于成明看的那几页打印页一样,不再向国内的行业人士和消费者介绍国外的设计师,而是转而向国内开放了个人设计师、工作室、小型珠宝公司的注册通道。他需要的是集结、联系、发掘国内的新锐设计师人才,也需要开拓出国内那些更广域的原料合作方和生产加工厂。
这时于直和卫辙的团队规模已经扩大到五十人,一大半的人在于直的带领下做着拉人头的工作,资金链不免吃紧。而公司的盈利渠道尚未通畅,林雪的不满已由穆子昀和于毅分别传达。
卫辙不无担忧:“于直,我们是合伙人,有些丑话我要说在前头。你奶奶现在是我们最大的股东,也是我们最大的绊脚石,她不松口我们很难引入其他融资,更别谈以后独立出来去上市。我们必须早点想办法。”
卫辙的开诚布公有他的一番道理,句句说到于直心头。
祖父去世以后,芮华女权当政。女权当政有一点让所有人憋气,就是更加保守。于直明白他的事业尚未扭亏为盈,更加需要扶持,祖母林雪的态度虽然有缓和,但是仍存疑惑,而这时,当年在谈判上为祖父所制约的那一部分成了祖母能随时勒住他的缰索。他想要完成他开辟下的疆土上的建设,就必须对外融资,甚至争取上市。但祖母总不赞成。林雪求全求圆满,不愿芮华在自己手中分家。她连于毅父子提出的集团上市提案都屡屡驳回,不愿外人染指芮华分毫。
于直沉住气,同卫辙说:“饭要一口一口吃,我们一步一步来。先把能做的做了,不能做的等机会。”
于直回到芮华金饰上班的时间多了些,基本都花在为镶嵌产品线带来更多合作伙伴的业务上。
欲求发展的海外设计师吴晓慈夫妇寻过来合作,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要见的是于光华,但是被穆子昀三两下打发了。
于直在芮华的办公区内,听见营运部门的一位资深经理李丙申正和设计部的设计师说:“‘慈LOVE’的钻石设计在美国很有点名气,我本来还以为穆总会和他们合作。”
设计师不明所以:“我也这么以为,现在没合作成多遗憾啊!”
李丙申摇摇头:“我倒是挺赞成穆总的决定。”
李丙申做销售出身,早年是通个芮华上海大区里年年第一的王牌销售,原本是于成明和林雪比较器重的人才。因五六年前他就向公司建议过开拓钻石产品线,不料那一年穆子昀正力推新品 24K纯金手串,嫌弃李丙申的建议同自己争了人力和渠道,碍着自己的新产品上市,由此就同他不太对付。李丙申也是一时运气不佳,恰遇上钻石原料涨价,他拍胸脯要力推的钻石产品线销售惨遭滑铁卢,让芮华赔了成本。从此他在业内名声大大受创,自然更不为穆子昀待见,提报的项目十有九不批。
李丙申在穆子昀背后所讲的话,让于直多看了他两眼。随后是无意中的巧合,到巧合中的刻意。于直拉着李丙申到茶水间抽了支烟,说:“麻烦您给我看看吴晓慈的设计。”
把吴晓慈的设计看完以后,于直拉着卫辙一起亲自登门拜访冯博:“请李老师帮我们组个运营部门。”
李丙申有些为难:“你应该听说了我当年做钻石产品那档子事儿吧。”
于直亲自给李丙申斟了茶:“这是我们‘匠之艺’来做的,和芮华没有关系。”
卫辙拿出一份文件,递到李丙申面前,跟着补充:“我们就差组建营运部门的人了,您是老行尊,我们需要您。这是我们和员工签的期权协议,您看看,有没有什么意见?”
李丙申喝着于直亲手倒的茶,看着卫辙拿出的文件,神情有点向往,但是终还是摇摇头,问:“直少,芮华是你们最大的股东,如果你奶奶不点头,你们怎么独立出来去上市啊?”
于直笑道:“奶奶和我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总有一天我会说服她。这一天不会来得太晚。”
不几日,穆子昀在于光华跟前抱怨:“李丙申这个吃里爬外的,跟我提了辞职转头就去了新工场。”
于光华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这是穆子昀和于直的官司,他不会轻易出来当裁判官。他说:“反正你也不喜欢老李的风格。”
于直那头,却是径自先找了林雪报备:“我现在万事俱备,只差做营运的人了,所以借来芮华老将李丙申一用,如果最后成了,也算他完成了当年拍胸脯要做出的业绩,如果不成,那由我来开除他,省得奶奶来伤了老员工的感情。”
他是有备而来,理由充分,口气任性,态度坚决。穆子昀连向林雪央告的机会都没有。
李丙申很快就到于直的“匠之艺”上班,也很快就进入角色,亲自为于直和卫辙组了好几个行业饭局,有他一直想合作的设计师和工艺师,也有他看了一眼作品就不太想合作的人,譬如吴晓慈。
但是于直看到随吴晓慈夫妇一起出席的高潓,还是愣了一愣。
高潓坐在窗边,夕阳的光影罩着她半张面孔。于直以为遇到了熟悉的人。略一定睛,原来看错了。眉眼是相似的眉眼,脸型是相似的脸型,正因为什么都露得更明媚了那么一点点,就没有了让人遐想和猜测的空间。
于直有些心惊,虽然画皮画不出神,但是哪里来的两张一样的皮?
高潓的性格也是外露的,看到于直,抿唇一笑,伸出手来:“我叫高潓。幸会!”
握完手,就主动坐到于直的身边。席间寒暄,得知于直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便举起酒杯:“原来是学长。”
夕阳已经下去,月亮正在升起,一桩合作已经谈定,正是酒后正酣时刻。席间人物三三两两结对闲聊,也不知谁看出了于直和高潓这边奇异的风景,最后让他二人在一角成了双。
同于直独处的高潓落落大方,歪一歪头,略现天真,这个表情实在眼熟。她正看着包房墙壁上挂的画作,说道:“饭店挂的书法虽然是复制品,但是也是金农的复制品,成套地摆出来,不是外面那种印得粗制滥造的梵高、莫奈和塞尚。学长,你们找的饭店很有品位。”
于直瞧一眼画作,念出来:“只有杏花真得意。”再望一眼高潓,下面的话就很自然地出来了,“和你一样得意。”
高潓的声音软软糯糯,娇娇嗔嗔:“现在哪里是杏花开的季节啊。”
后来又在几次聚会上偶遇高潓,她同于直俏皮话情趣话讲了一箩筐,于直还是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表示。
一个月过去了,她和她的双亲要起程去台湾再寻商业机会。她把于直约出来话别,神情患得患失,说:“我总是该积极的时候不积极,对自己太不好了。”
于直哪里可能没有听懂?但是这时刻他没心思挂心恋爱,为了表示歉意,抱了抱高潓的肩膀,和她说了声“再见”。
高潓去台湾后,日日与于直微信问候,捎带上了从卫辙处旁敲侧击。
卫辙不免打趣于直:“你是不是为了和高小姐谈恋爱,才不和吴女士谈合作的?”
于直笑道:“我还没深谋远虑到连我的感情私事都去计算计算。高小姐嘛,比我高调。吴女士嘛,和她合作风险有点大。”
卫辙奇道:“前一条暂且放一边,后一条怎么讲?我一直想问你,签了这么多独立设计师的网络独家销售约,为什么独独不和吴晓慈把合作谈下去?”
于直解释道:“吴晓慈的设计是个定时炸弹,不太适合绑在我们的创业挖土车上。”
原来,也正是当初他仔细研究了吴晓慈历年设计,看出其中借鉴和模仿的痕迹后,才深深折服于李丙申对行业掌故的了解和对穆子昀大度的评价,不惜用期权换取他这样一位资深又正直的人才。
但高潓并没有轻易放弃对于直的追求,她甚至用社交网络红人的身份上了一次台湾的综艺谈时尚,结果在综艺里面从时尚谈到感情,说:“面对爱情,实在很难抗拒,总是止步不前,其实应该学会下手。”又说道,“暧昧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了。”
综艺主持人是台湾出了名的灵敏机变,即刻就问:“潓潓最近是不是恋爱了?是哪个幸运儿啊?”
高潓欲言又止,情态忧郁。节目照在朋友圈一发,抚慰者众。
卫辙看到了,不免又打趣于直:“你不是快要去台湾参加珠宝展了吗?还不赶紧安慰安慰人家。”
于直当时对高潓的主动是很有些头痛的。他和卫辙一块儿创业后一直忙得脚不沾地,身边没有女朋友的空窗期有点长,应该是到了调剂一下的时候了。然,一想到交女朋友,他心里头又有那么些不情不愿的,并不想轻易又随意地拉一个人坐在身边的那个位置上。但自他发育成熟之后,从不对身边示好的女性回以决绝的冷脸,特别是看上去那样熟悉,熟悉到他产生疑惑的高潓。他想,他得处理得有技巧些。
于直飞到台湾,将高潓请到台北101吃晚饭,悬空的高楼,适合说着悬空的话。
高潓嗔怪她:“你是非要我说出女追男隔层纱吗?”
于直勾唇笑道:“都说女人才是听觉动物,我没有想到男人也会是听觉动物。”
高潓轻轻啐一声道:“我觉得自己很丢脸,好像用我自己在给妈妈争取合作。种种无奈掩盖了我的真心,要是让别人知道,都会以为我们家是要我出去趋炎附势。”
于直没有回应,而是招来餐厅内表演的小提琴手,给高潓拉了一曲《爱的致意》。高潓在琴曲中垂下头来,半张脸埋在阴影里,肖似的眉眼又浮出来。
于直不是刻意想查高海一家的隐私,只是因那一点点肖似的感觉,他很想弄个明白——那个亚马孙雨林中迷惘的高洁、矛盾的高洁、狡猾的高洁、最后失踪的高洁。
查明白以后,他恍然大悟,却又有一丝懊恼。不管怎么说,那个迷惘的高洁、矛盾的高洁、狡猾的高洁,最后都失踪了,那么查她就是无任何意义的。
也许是对杳无踪迹的高洁产生了那么点点的负气,于直的台湾之行没有太拒绝高潓的邀约。
但有一点是为讨厌,高潓对她的双亲并没有隐瞒她对于直的感情。吴晓慈因公也因私,对他的态度亲切而讨好,高海则忧虑忡忡,他用女孩父亲的威严审慎地同于直沟通。
他说:“于先生,我本人并不想把私事夹缠到公事中。如果小女做出什么让你产生误解的事情,请一定不要介意。”
于直笑道:“伯父,我没有介意。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沟通方式,希望您也不要太过担心。”
高海一怔,或许意外于直的直接,他严肃地说:“我本意并不希望潓潓和你交往,她年纪还小,不太成熟,尤其是在感情上。”
于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高海,这位看上去慈祥威严的父亲,当下为了女儿焦心灼肺,当年抛妻弃女不知是何等心态。没有来由,也不问因果,于直起了一点自己也琢磨不透的游戏心态,他对高海说:“伯父,我会尽量在这段时间里照顾好潓潓的。”
高海再次怔住,说:“于先生,你的意思是?”
于直截住他的话头:“伯父,虽然我们没能和‘慈LOVE’达成合作,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和潓潓的交情。”
高海的话被于直郑重地怼了一把,又作不得声,脸都白了。于直见之,心头竟有恶作剧般的满足。
他不知道高海是否在高潓那儿做过工作,但是高潓显然沉浸在对他的追爱游戏中而无法自拔,她急于带着他频频去社交活动中露面。于直倒是也不太拒绝,正常行业交流,有个合适的女伴,也是场面上的需要。
这样一来,他同高潓相处的次数开始多了起来。就他察人入微的习惯,很快就发现了高潓种种令他不适之处。
譬如高潓喜同她在台湾新结交的名媛友人们谈论于直。他听到她与众不同地炫耀着:“于直对我的学业很支持,他还劝我再去进修,帮我联系了教授写推荐信,还说要陪我去美国跑一趟,和教授聊聊。我看他太忙了,这些小事我自己能办好。”
别个名媛听了至少脸上的表情是羡慕的:“这种殷勤的办法真是出类拔萃,比送花送车送房要有意思得多了。”
于直从十六七岁开始交女朋友,每个女朋友都有个通病,就是喜欢把他当炫耀的道具,享受他给予的情感及其他福利。这对于直来说,并无大碍,放纵放纵女人的虚荣心,也是调情的手段之一。他看着高潓同他人谈论自己的兴奋之态,心里头想的是,原来自己对伴侣的要求一直这样低。他想起那个对他避之不及,一直到生命遭受威胁才对他有所求的女人,再回眼看高潓,她再光彩的面孔也让他失去了点兴趣。
在台湾最后的几日,于直已不再邀请高潓作陪自己的公关场合,而是自行去与同业交流,台湾的行业协会人士为拓展大陆市场十分殷勤,主动邀请于直参加即将在中秋节举办的岛内行业与欧美同业的联谊会。
谈完正事,于直和新结识的同业友人耍乐,问对方:“阿里山上哪里看云海日出最美?”
其中一个连锁金店的负责人说道:“不要相信山上的那些别墅和旅社。我有个亲戚在山上开了个茶庄,地方选得一流,那里看云海日出是最美的。”
于直问他:“中秋节能借我住一晚吗?”
负责人说:“没问题。而且太巧了,那天他们全家去嘉义参加我们家另一个亲戚的婚礼,茶庄可以包给你。”
于直笑着道谢。
在中秋之前,协会的邀请函以比较正式的函件形式发到芮华集团总部。林雪派遣穆子昀陪同于直一起列席,以示郑重。
于直在台湾看到祖母的秘书发来的邮件,不禁起了股浊气。
在这十几年中,穆子昀已成祖母的左臂右膀,尤其是在祖父去世之后,自己的父亲和堂叔父子实在实力不济,穆子昀又着实业绩彪炳,她在祖母身边变得更加不可或缺。
穆子昀问他是不是一起回上海,于直倒也客客气气地如实交代中秋节行程,让穆子昀好生意外。
只是在晚上,他走到酒店的楼顶,抱胸望着黑夜中的星辰,像一张黑幕上撒上了棋子,想着目前形势和手中筹码,也是无可奈何。
他心脏内的毒,是要汩汩而出的,终有一天会压制不住。
这些情绪是带着他四处招摇的高潓所无法察觉的。她见于直好久不约自己,便主动将他招去一个珠宝展览,也无非带他在她母亲那一边的社交圈内亮相。
于直在浏览展品时,看到了一个名字——“Jocelyn Gao”。
Jocelyn Gao的展品有两件,一件叫“野性的呼唤”,一件叫“守护者羽毛”。暗示意味强烈的名字,一望即知的题材,让于直在作品跟前不自觉就微笑起来。
他找主办方的服务人员询问:“可以直接买走展品吗?”
服务人员答道:“按照展览的规定,每位设计师的作品只出售一件,这位设计师的作品‘守护者羽毛’已经被买走了。”
于直不无失望。
高潓安慰说:“你也对中国风珠宝设计特别有兴趣?我可以让我妈亲自设计一款送给你。其实她一直很想和你们芮华合作的,不过最近台湾这里的百货公司盛情难却,我们家恐怕得留在台湾发展业务了。我一直是建议妈妈回祖国发展的。”
高潓表意明确,于直懂装不懂,只对高潓笑说:“别,首饰不太适合男人。”
高潓嘟嘴,有点生气于直毫不接翎子:“那你还想买别的设计师的作品呢!”
于直说:“兴之所至而已。”
高潓央求:“中秋节快到了,来我们家一起吃团圆饭?”
于直婉拒:“中秋节后我得回上海,那天要办点事。”
高潓失望:“这么快走?不陪我了吗?”
于直又笑:“陪你这么多天了。”
高潓还嘟着嘴:“不够不够。”
于直玩笑一句:“你的嘴可以挂油瓶了。”
高潓的嘴确实可以挂油瓶了,她对他的表态越来越多,高海明面暗面的阻拦毫无作用,她直做到他们身边所有围观人等都明白晓得她跟他将来会怎样发展关系。她是想让于直顺势而从,这令他厌烦,不期然就想到了高洁。
见她?还是不见她?目前他所需要的形势看来好像没有什么见她的必要。
但情况总是突然发生转变。
就在那位借他茶庄的制作人打电话同他讲完中秋阿里山之行的一些注意事项后,言楷的电话打了进来,带给他的消息有点复杂。
“直哥,帮你查出来在台湾一直跟着你的人的情况了,确实是穆总找的。穆总在台湾倒没什么特别的行动,就是有个小事儿。今天穆总见了一个女孩,倒是巧了,居然是在巴西帮你去报大使馆的那个。我顺手查了查她和穆总的关系,她居然是穆总的远房亲戚。而且更巧的是,穆总那亲戚就是高海的前妻。这下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啊!”
于直一手托着电话,一手抽出一支烟叼进口中,再掏出打火机点燃,冷冷地吐出一团烟圈,再吹散它们,就像把那团想念吹散。
他命令言楷:“帮我查查她在台湾住哪儿,最近干了些什么,立刻给我回复。”
言楷得令,在后半夜给了于直消息,先把高洁在松山区的酒店地址报了一遍,然后说:“她和穆总就是今天见了一面,之前一直参加珠宝设计展,也没通过电话。哦,对了,我查到她下半夜订了去嘉义的高铁车票。穆总明天就回来了,看来她们在台湾不会有进一步的交流。”
于直问:“几点的车?”
“早上六点。”
挂上电话,于直起身喝了杯威士忌,想起了巴西的威士忌,看来所有的事情都要从长计议了。但这一刻,他生了点复杂的情绪——事关那个高洁。
于直做了一件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他在凌晨五点就开着车去了台北站,将车泊到了车站附近,下车后,给早已约好接应自己去阿里山的台湾朋友打了个电话,请他提前开车到嘉义车站等自己,然后进站买了六点到嘉义的票。
今日,嘉义,高洁,三者是巧合还是蓄谋?于直靠在站台偏僻处,抱着胸,等着久违的高洁。
他是跟着高洁进的车站。
高洁出现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突兀地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罩了一件黑色短夹克,背着蓝色双肩包,梳了个马尾辫。
她跟着人群往车厢里走去。
从遇到她开始,他就发现她是个从不对穿着刻意追求的人。在巴西穿着不合时宜的碎花长裙,在这里又穿着普普通通泯然众人的衬衫仔裤,好像穿成这样和她自己无关一样。
她还是个游离于神外的人,常常不知脑中深处在想些什么。走路时神态放空是常态,走着的仿佛是一个躯壳,而不是一个人。在亚马孙雨林里,只有遇到极大危险时,她的魂魄才好像归体了,支撑起她的躯壳,做出应激反应。
于直一直跟着她走到她车厢那处,好笑的是,前面的那个女人根本没有发现他。
从台北到嘉义,车程一个半小时。于直是看着高洁坐上了十点发车去阿里山的大巴后,才去同租车给他的台湾朋友会合。
台湾朋友将车给他,好意提醒:“今天阿里山可能要下雨,一定注意安全。不要多逗留在外面了。”
于直笑着说:“多谢您,祝您中秋快乐!”
但他开车上公路后略带烦躁,好在公路通畅,抵达的时间比他预料的要早些,而高洁坐的大巴还没到。
他在阿里山小火车站附近等了会儿,先前复杂的情绪变成两个矛盾的念头。
如果高洁在这一站没有下车,他和她之间,就可以仍旧保持着亚马孙雨林里生出的单纯关系。如果高洁在这一站下了车——他想到这里,就看到一辆大巴靠站,高洁跟随着人群走下了车。
于直不自觉地冷冷勾了勾嘴角。跟踪这种技巧,他在部队服役时就学过,所以一到台湾,他就发现自己被跟踪了,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第一次的跟踪居然是针对高洁。
高洁一个人在山上胡乱走着,茫茫然然,毫无目的。她到底想干什么?于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时就在想。
他还没有想透,雨如同预期一样落下。高洁在他前面停了下来,立在雨中呆呆站了一会儿,再站下去,她会淋出病来。
于直不想再同她耗下去,走到她面前,唤了她一声,她如遭雷击一样瞪着他。那双沉甸甸、清澈而不清晰的眸子沉重地瞪着他,隔着雨,更显得深不见底。
于直拉着她的手,想带她速回茶庄避雨。她在慌乱中滑倒,他只能打横抱起她。她轻轻倚靠到他的胸前。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预料中的滂沱大雨,不知缘何刻意为之的再次相遇,莫名其妙的肢体明示,在于直心头烧出一团火。
于直生了点狠、生了点恨。
但他还吃不准高洁表面上的意思,还有背地里的原因。所以将她妥当安置在茶庄里,再慢慢试探。
这感觉是熟悉的,就像他们先前在雨林里各自被荷尔蒙驱使着互相靠近又互相疏离,在暧昧和情欲边缘琢磨。
他替高洁查验了脚伤,和她说着不咸不淡的话。
她去洗了澡,他准备着晚餐,晚餐很简单,店里存了可供取用的方便面,他拿了牛肉味的。又发现摆了一盒月饼,是莲蓉口味的,他只拿了一只出来。
外面的雨大极了,今晚是不能再出去到空旷地界。他听着雨声,也可能夹杂着高洁洗澡的水声,他的身体有一点点本能上的难受。
然而高洁没打算放过他。于直看着她将洗好的内衣犹犹豫豫地挂到离他最近的位置,便存心歪过头对她说:“你对我还真不见外。”
他其实想告诉她,男人是经不起一点暗示和勾引的。她不应该是会做出这种举动的性格,但她确实做得这样明显,难道是因为穆子昀的指示?
但是高洁不说话,和他一起吃了面,还分食了月饼,她说她从来不过中秋节,这不像是骗人的。按照他的调查,她应该是个从不过中秋节的人。
吃完了饭,于直很饱,看得出高洁也很饱。她吃饱的时候,会不自禁地眯眯眼睛,扬扬嘴角,在亚马孙雨林就这样,柔媚婉约,像一只小猫。
高洁进屋去睡觉时,于直去洗澡,脱去衣服,不意外地看到自己的身体。只想说她不用做什么,就教他的身体每每先投诚于最大的本意。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也许是雨林里求而未得的遗憾使然?也许今晚会攫取他一直想要的东西。而今晚将要发生的一切无论原因为何,一定皆为蓄意。
既然是蓄意,那么双方就直截了当一些吧。
但今晚是中秋节。
于直辗转反侧一直没有睡觉,他本来在中秋节当夜就很难入睡,今晚更甚。高洁在室内,扰乱他的思绪。但他一点也不想贸然行动,他笃定地等她先行动。
果不其然,高洁从黑暗里走了过来。她的身体在黑暗里散发着幼弱的香气,撩拨着他的嗅觉。她是吸了烟的,吸了烟都没有办法掩盖她身上的那股香。
于直在想,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样出现的高洁是不要想明天早上能起来了。
这一场情爱有个于直了然于心但又不明目的的阴谋——由男女关系而生出的阴谋。这在他从来不是个难题,他一向善于主导男女情爱的每一个环节的节奏。和高洁在亚马孙雨林时,他也极力主导着,甚至事后还为自己的克制而略沾沾自喜过。
但是就在这夜,高洁主动的一个吻,亲在他的鼻子上,给予他中秋夜全新的体验,完全颠覆了他过去所有的经验。
高洁身上的香气,在汗水的浸染下,更加浓郁,她整个人柔软极了。而他的身体像被催眠了一样,是催眠之后再燃起熊熊火苗,烧得他丧失一切理智,居然完完全全将这一夜中秋忘记。
在水乳交融的最高峰,他看到外面的一轮冰凉明月,忽而想起今宵中秋,想起身下的人心中那不明的阴谋,整个人就冷了冷。可是,他低头看到她沉甸甸的双眼因为他翻搅出的缠绵而沉醉,于是更快地,他被热烈的激情烧熔。
原来他还能依靠这一套来解脱。这层突然觉悟的认知让于直重重吁叹出来,释放出来。
清晨醒来时,高洁却是倔强冰冷,没有留恋他的体温,决绝地带点悔意奔逃入浴室。她的原因还没有表明出来。
无论原因为何,这个矛盾的高洁,神秘地再次出现,倒也算歪打正着,促成了他内心期待已久的事情。只她的态度忽冷忽热又乍冷下来,十分莫名。
于直就站在浴室外头,听到了高洁在浴室内啜泣。
晨风吹在不着一缕的身体上,他的激情被冷静替代,但也有一点点怜爱生出。他在想,她到底是掩饰,还是演戏,还是坦白?
真是讲不清楚高洁的那副模样。背对着阿里山的云海,控制着他的欲望中心,神情是凌乱的,眼神是清明的。她向他诉说着和高潓、高海的关系,理由充分,感情充沛,理由简单,求告直接,带着一种倔强的天真和豁出去的决绝。她用激情逼迫着他,妄图达到她的目的。
这时候的于直已经分不清她是掩饰,还是演戏,还是坦白。
她的情绪和此时的情境,还有与预测有所背离的诉说,让他在激烈的热情里有些释然,让他没来由地、不经思考地,差一点就当场答应了她的请求。
当然以前也有过女人,在于直为情欲催动时提出过要他给予情爱的要求,但只有高洁,在这一刻让他在明知她有不纯的动机和未知的阴谋时还差一点缴械。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她倔强的天真?也许是因为揭开了她矛盾的迷雾?
这令于直产生了迷茫的挫败感,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能抱着她,紧紧和她绞在一起,暂时没有轻易就范。
他们俩就像角力的战士一样,比拼着双方的耐力。在亚马孙雨林时,他们也是这样比拼着双方的耐力。
从阿里山上一路下来,高洁刻意做戏的娇言软语,像极了那只小白猫的刻意讨好,于直一眼望穿,但很受用。他一向对自己的欲望诚实,早就诚实地承认自己被高洁吸引了。也许在更早的亚马孙,他就被吸引了,一直未得偿所愿,所以更加渴望得到。
而高洁的愿望表面上看如此幼稚简单,她耍着拙劣的计谋,不惜放下身段,甩开自尊,如果不去成全她,似乎真是说不过去了。他没来由地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当然,在更大的私心中,于直也想弄明白穆子昀和高洁到底聊过些什么,穆子昀到底有没有计划些什么,这好像必然将成为他下一个阶段的目标。他的上一个阶段,和高潓这场感情消遣也差不多到了他所能应付的终点。
当于直的掌心多了高洁的电话号码,他开始认真考虑高洁的情爱请求。
于直把高洁的手机号码好好地存在手机里,然后堂兄于毅打来了电话,告诉他:“老太太后天晚上的中秋家宴,你赶得回来吧?”
后天晚上的中秋家宴,于直是在几日前就收到林雪秘书的通知的。于毅特地致电,肯定不会单纯为了一个通知。于直问:“阿哥,你是不是上市的提案又被否了?”
于毅唉声叹气:“还是阿弟你了解我的心。这几年咱们芮华的利润逐年下降,趁着还在盈利,加上这几年连锁经济势头好,咱们上市要趁早啊!你和卫辙的‘匠之艺’不是也缺钱吗?要是芮华上不了市,我们的这些子公司怎么分拆了再去资本市场搞一票再发展发展?”
于毅这是在寻找攻守同盟了,恰好对上于直的意,他说:“那么我们一起再争取一下吧!”
于毅说:“大家都是这意思。就看这次家宴上老太太是不是再顶住我们了。”
于家自从于直生母逝世于中秋这日后,就有了将中秋的家宴延后举办的传统。这一回林雪特地请了香港利苑酒家的厨师长来于家做到烩,利苑的香港老派到烩服务非常专业,还专门配了四个服务员跟随上门服务。在于家客厅内,上首坐着林雪,左首是于光华和穆子昀,右首是于毅父子,于直坐在最末。
于毅父子是有备而来,在冷盘上来之前,便将上市的种种畅想又大谈特谈了一番,在座无人反驳,难得人人都暗地里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包括于光华和穆子昀,包括于直。所有人将全部的恩怨是非丢到一边,从未如此和谐一致。
林雪只是冷冷地扫过在座所有人,在第一盘热菜“龙带玉梨香”上桌时,吩咐服务员给在座每一位分了一只夹雪梨夹蟹钳肉的三层夹板菜,之后她才慢悠悠开腔:“市场上那些高投入的公司譬如石油移动电信之类的,上了项目就要几十亿上百亿,上市能筹措到大量现金而且不用还,盘子大不怕被收购,他们自然是积极上市的。我们家的事业做起来不容易,现在现金流还是充裕的。上市的目的是为了筹得发展资金,如果还不缺钱,为什么要上市?如果贸然上了市,赶上不好的行市,做得再大也有被恶意收购的风险。”
每个人都无声地听着,虽然都不敢露出不满,但每个人都面色沉重。
于直伸手摸了摸脖颈,想要讲点话。
林雪对服务员说:“给我对面的先生上一盅老火汤,就竹荪炖菌皇吧。”她望着于直,“广东老火汤历史悠久,选食材药材都是千年流传下来的经验,要改进要创新,也要听老法师的经验之谈,一样一样尝试,味道好了、作料和药材搭配得当了,才上得了台面。你可以问问今天来的大厨司,能不能让灶头干了没几年的做创新菜?还没有盈利,就别想着靠一些概念在市场上骗钱,这不是脚踏实地的做法。正经先做两部好片子出来。”
于直就把那点话吞回了肚子里去。
这一餐饭吃得列席的每一个人都默默无言,隐隐不快。
饭后,于毅拉着于直一起去酒吧解闷。他在酒吧内大声抱怨道:“老太太什么时候才能与时俱进?我们家的底子仰仗的好年头也就这一两年了,之后能不能撑下去,难说。这几年市场难做,实业家们都往资本市场去搏资金,我们已经落人一大步了?”
于直叼着未点燃的烟,拿着未饮下的酒,考虑先抽烟还是先喝酒。于毅又凑过来说:“我看你‘新工场’想要脱离我们芮华去上市也没戏。老太太的老思路实在是没法说。”
这晚于直听于毅吐了半宿的槽,他自己没说几句话,也只喝了一杯威士忌。有熟识他们的漂亮女孩儿主动坐了过来,于毅一左一右各抱着一个,终于把吐槽转成了讲俏皮话。
坐在于直身边的女孩身上应该是甜馨的“miss dior”香气,一点没有吸引到于直。他突然开始想念那股奶香气,于是拍拍女孩的腿,起身独自走到露台上。
今夜他有些憋气,全族上下难得放下宿怨和不合,心照不宣地采取了一致行动,却在祖母的一意孤行下宣告失败。这个暂时的利益同盟也就宣告解散,之后的事情恐怕会变得很复杂。
也许一段温存能抚慰他。是的,他承认自己想到了高洁。但是,想到高洁的一瞬间,于直就狠狠掐灭了烟头。
那个女人,同今晚在座各位包括他自己又有什么差别呢?同样居心叵测,绝对不会以诚待人。于直心底那点恨意浮出来,灭掉他想念的缱绻。
接下来高洁会做什么戏上什么招?她到底是因为高潓来应付自己,还是真的和穆子昀一起合计过什么?这么多的疑问本就需要搞清楚,现在更需要搞清楚了。但无论是为什么,她摆上桌面的筹码是够丰盛的,至少他已经享用过了。
于直发了条短信给言楷,令他去查一下高洁的航班号。
各人归入各位,游戏进入新的局面。那就重新开始吧。
在香港的珠宝展上,于直收到了言楷发来的短信,上面是高洁回珠海的航班号和时间。于直对一起看展的Abbot说:“要不要见一个亚马孙的老朋友?”
他给高洁电话,没有想到高洁疲于应付直接挂机。
Abbot嘲笑他:“嘿,她是不是把你忘了?”
于直笃定地笑:“不会,我们今晚一定能约到她吃饭。”
高洁果然深夜赶来赴约。
几天没见她,她还是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扎着马尾,从黑暗里走进来,神态疲惫,眼神倔强。
于直在想,高洁对自己相当苛刻,用的劲有十分,一点都不愿意放松。但她又相当不自知,她脸上的神情时时出卖着自己。
在雨林里,他就领教过她这种很容易形于外的内心矛盾。那时候,他是怜爱她的。
现在呢?
于直听到高洁向Abbot否认着他们的关系,他重重地把生蚝的壳丢进桶里,汁液溅到她的手臂上,他粗鲁地为她擦干净。
这样的模棱两可、暧昧不明、原因也不确定的男女关系,是他头一回遭遇,她的招式挺妙的。
在这一晚,他是存心用求欢试探,被高洁坚决地拒绝,他不再勉强,但还是有些意兴阑珊地回到酒店。同住一层的Abbot发现他晚上居然回来了,又吃惊又好笑。
于直说:“中国人还有个成语叫‘欲迎还拒‘。女人想要玩一点感情小伎俩,就会来两招这个。”
Abbot说:“喔!那可真厉害,会伤害到男人的。”
于直哈哈大笑。
须得承认,高洁对他身体的吸引仍在,靠近她身边,吸取她的味道,他就会心生激荡。故此,他更不太愿意在目前主动加快接近她的速度,尤其她还包藏着一颗未知的祸心。
于直没有同高洁打招呼就回到上海,是因为心里有把握高洁一定会再找上他。而如他预料的,高洁隔了几天就买了来上海的机票,接机的正是穆子昀。
于直不禁把手指捏得咯咯作响。他活动好了筋骨,去会议室找李丙申。
“匠之艺”背后的供应链系统正在搭建的关键时期,李丙申发挥了他二十年的营运经验,和卫辙配合无间,搭建了运转效率最高的珠宝设计、生产、配货流程。
于直最近常将已经有意同自己合作的珠宝加工厂请来一起开会,他并不会只局限于芮华那开在华东的几家厂,他即将要嫁接好的平台将辐射到更大范围。他的局原本很小,可是奠基完成之后,也许是血统里继承的家族使命,让这个局越来越大,他更不可松懈。
这日在会议室里头讨论到凌晨,于直准备像往常一样在公司再处理一些公事,然后过夜,已经下班的卫辙又折返回来。
遣散了其他人,在公司内独属于直的休息室里,卫辙忧心忡忡地说:“一个非常可靠的消息,有人在接触穆子昀,恐怕是想收购芮华的股权。穆子昀那头还没有任何动静。”
于直撑着脖子,仰头望着天花板。
祖母在家宴上一口否决了所有人期望上市的意愿,果然迅速引来了火引,而头一个持火观望的正是穆子昀。
于直对卫辙说:“我得好好看住她了。”
卫辙说:“我知道穆子昀在你们集团任职这么些年,一直身居要职。其中猫腻关节应该不会少……”
于直明白卫辙所指,但是他摇了摇头:“她过手的项目里头肯定有些猫腻,不过账面上都是盈利的,所以我奶奶未必想知道内情。”
卫辙恍然大悟:“你奶奶可真是把她当心腹,能这么纵容她。”
他闭目捏着眉心:“如果穆子昀的行为真正危害到集团本身,那就不一样了。”
潜藏已久、刻意不去想的心脏里的毒,从深处浮起。这个时机与危机悄然而至,如他心底所愿,他和穆子昀终于走到第三次枪对枪矛对矛这一步,这次他就不能将手收住。
那么高洁呢?棋局上的每一颗棋子,都不是独立局外的小卒,都有其作用和价值。聪明人都不会放过任何作用和价值。
于直睁开眼,高洁还没有给他打电话,但她总会给他打电话的,于直微微笑了一笑。
就在他预料之中,高洁在他的生日这天发来了短信,他当即给了她电话。
高洁的开场白小心谨慎透着疏离又想要刻意亲近,时时刻刻计算着该怎么同他说话,和亚马孙时一样,况且此时的她甚至还没有那时那样单纯。
于直莫名有些起床气,可是高洁说亲自给他送来礼物。
她不会像高潓那样讲出那些格外暧昧的话,但是她的话总能恰到好处地抚慰了他心头的气。
于直冷冷地抱怨,又叹息着调情,将她约到离办公室不远的交通大学的大草坪。其实他下午还有会,人坐进会议室,不时看手表,言楷看出来,说:“于总,有事儿您先走,这儿有我们。”
于直的起身比自己的念头要更快,走到交大不过十分钟,他一进校门就看到了坐在大草坪上盘腿闭目的她。
他皱眉,她老是穿一些老掉牙、没风情的衣服来遮住自己,隐藏自己。可她紧张的表情又直接出卖了自己。不知为何,再次相遇后,高洁的脸上少了亚马孙雨林里流露的甜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