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张老师和郭老师早早地就把知青们都叫了起来,他们洗漱后排队来到公社的院子里。昨天负责接待的那个崔副主任已经让人在院子里摆满了长条木凳。他们全体都坐在木凳上,开始聆听公社的革委会主任兼党委书记吴建农同志的报告。
柳侠惠坐在下面观察着这个吴书记。他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干部服(即毛氏服,六七十年代流行的男性服饰,跟中山装差不多),两眼炯炯有神,鬓角有少许白发。
吴书记首先对知青们表示了热烈的欢迎,然后他口若悬河地开始了他的正式讲话。柳侠惠在后世见过不少像吴书记这样的人。他们是非常精明的基层官僚,在农村摸爬滚打了十几二十年,既懂得处理和上级的关系,又能镇得住下面的人。在各种会议上做报告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果然,吴书记不用讲稿一口气就讲了两个多小时。他讲的内容涵盖国际国内形势,当前的政治运动,党的各项方针政策,本县本公社的情况介绍,以及对在坐的知青们的期望和要求等等。他不时还插入几个幽默的小故事,逗得下面的听众们哄堂大笑。
吴书记讲完之后,就急忙赶去参加另一个会议去了。崔副主任,两个带队干部和知青代表也都说了几句,都是一些套话。接下来就散会了,知青们在公社的院子里到处溜达,等候青年农场的孙场长带人来接他们去农场安置。
这时郭彩云老师领着一个身体很结实的农妇打扮的女人找到了柳侠惠。她先给把柳侠惠介绍给了那个农妇,然后对柳侠惠道:“这位是武秀英同志,她是你户口所在的东风大队樟树湾生产队的队长。她是专门来接你的,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能不能现在就跟她去樟树湾?”
樟树湾那个地方最为偏远,只分到了柳侠惠一个知青。今天武秀英碰巧搭乘东风大队的拖拉机来公社里来办事,听说知青们都来了,她就想顺便把分给她队上的那个知青接回去参加‘双抢’,不然她下次还得再跑一趟。
所谓的‘双抢’,指的是‘抢收’和‘抢插’。这是种植双季稻的农村地区最为繁忙的季节,在七八月之间。农民们既要抢收早稻,又要将刚收完早稻的地灌水,耕耘,施肥,弄成平整如镜面的水田,然后在水田里画好格子,将已经培育好的晚稻的秧苗插上去。
郭彩云觉得柳侠惠刚到,还没有来得及去青年农场报道,现在就催他去樟树湾参加‘双抢’太匆忙了一点。可是她又不想让生产队来的这位女同志失望。毕竟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知青,给本地的农民增添了负担。作为带队干部,她必须跟各个方面搞好关系,包括前进公社下面的各个生产队。她跟张学军商量后,决定先来问一下柳侠惠本人的意见。如果他不同意去,她还得做好武秀英的工作,避免对今后的知青工作产生负面的作用。
柳侠惠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跟武秀英去樟树湾。他觉得反正自己的户口已经落到了那里,迟去早去没有多大的区别。武秀英一听,高兴得抓住他的手握了握,对他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她说的普通话虽然不够标准,但是很容易听懂。
握手时柳侠惠感觉到了武秀英手掌上有一层又厚又硬的老茧。她这个年龄能当上生产队长,说明她不但能干,而且还在社员中有相当高的威信。柳侠惠对她不禁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
若不是穿着太土气,武秀英长得还是蛮好看的。她的缺点是左边眉毛上有一道的伤疤,约有半寸长。另外她的腮帮子上也有一道两寸多长的伤疤,从耳朵下面几乎延申到了下巴上。农村的孩子们从小就得山上砍柴放牛,下河捕鱼捉蟹,脸上身上留下几个伤疤是很平常的事情。
武秀英一看就是那种性格直率,泼辣大胆的农村妇女。她看起来二十七八岁,体格粗壮,皮肤被太阳晒得很黑,走起路来像是一阵风。柳侠惠在后世虽说有过三年多的插队落户的经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年轻女人当生产队长的。
生产队长可以说是这个年代最苦最累的工作了。当生产队长不但要会干这种农活,顶上一个全劳力,还要管好整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们。早上必须先起床催大家上工,晚上收工却比谁都晚回家。农村的生活太苦,村民们常常为了一件小事就起纷争。当队长的经常要调解纠纷,遇上蛮不讲理的村民,甚至还要动拳头才能解决问题。总之,这完全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工作。
武秀英没有再多说半句废话。她抢过柳侠惠的行李中那两件最大的,提起来就往外走。公社的大门外面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她把手里的行李放在车斗里,又返身回来帮柳侠惠拿其他的行李。他们两人坐进了车斗后,拖拉机就‘突突突’地冒着烟往公路上驶去。
开拖拉机的是一个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汉子,姓周,武秀英管叫他周大哥。拖拉机开动后,武秀英的话多了起来。她向柳侠惠介绍了东风大队和樟树湾生产队的一些情况。她原来一直担心,害怕新分来的知青是那种娇生惯养的人。见了柳侠惠后,她觉得他很朴实,不像是那种偷奸耍滑的人,这才放下了心。
通过交谈,柳侠惠了解到:武秀英的爸爸是东风大队的上一任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一把手,在这一带很有威望。不过,他去年因病去世了。武秀英十年前嫁给了同村的一户姓李的人家的独生子。她丈夫在部队上当司机,每年只有过年时才回家一次,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她丈夫因为是家里的独生子,没有跟父母分家,因此她一直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她女儿五岁了,儿子才三岁。她公公婆婆的身体都还好,能吃能做,还能帮着看孩子,给她减轻了不少负担。否则她一个人要照顾两个老人再加上两个孩子,根本就不会有精力去当生产队长。
手扶拖拉机磨磨蹭蹭地终于开到了樟树湾。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村民们可能还在地里劳动,村子里静悄悄的,只能看见几个带着孩子的老年妇女。
武秀英把柳侠惠领到了一栋空着的茅草房前面。这里原来住着一个姓张的寡妇,她没有亲人,是村子里的‘五保户’,今年初她因病去世了。她家里虽然很穷,但是各种生活用具都是现成的,很方便。这栋茅草房正好位于武秀英的家的旁边。
武秀英对柳侠惠道:“我昨天来看过了,这屋里还有一些粮食,是晒干了的红薯丝玉米还有一些糙米,不值几个钱。这是张寡妇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现在都归你了。你如果不想自己做饭,也可以住我家里去,跟我们一起吃饭,年终结算时再从你的口粮里扣除就行了。”
这茅草屋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不过柳侠惠觉得还是一个人住比较自在些,就婉言谢绝了她。武秀英说,每天早上她会吹哨子叫村里的人起床,五点半准时出早工。说完她抬起手臂看了看自己戴着的那块很破旧的手表,说:“时候不早了,你抓紧时间做饭吧,吃完饭后好好休息。我还要去田地里察看一下,以后有机会再请你去我家做客。”说罢她就告辞离开了。
武秀英走后,柳侠惠到厨房里生火做饭。他今天还没有吃午饭,这一路上手扶拖拉机颠簸得很厉害,他早就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了。他揭开水缸的盖子一看,见里面有满满的一缸清水。心想:“武秀英这个女人真不错,竟然帮我把水缸里都挑满了水。不然这黑灯瞎火的,挑水肯定不容易,何况我连水井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这么想着,他忽然觉得心头有些热乎乎的,先前的那种凄凉感也消失了。
他使出了自己的超能,不到十五分钟就做好了一锅香喷喷的红薯丝糙米饭,还在厨房的一个木柜里翻出来一坛咸菜。他就着咸菜饱饱地吃了一顿。
这期间村民们陆陆续续地收工回来了。不时有人推门进来,看看他这个新来的城里人的模样。他们说着本地方言,柳侠惠听不太懂。不过从表情上看,他们都很热情,似乎是在表达欢迎他的意思。当然,更多的是对他感到好奇。
第二天天还没亮,柳侠惠就听见了吹哨子的声音,还伴随着武秀英略带沙哑的喊声:“起床了!出工了!出工了!”柳侠惠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去厨房里舀凉水擦了擦脸,飞快地刷了牙漱了口,然后就出门往武秀英家走去。